嘉量

父亲,

大哥,

我回来了。

故乡的信,方醴向来不愿收,更何况是与红莺吃茶时。

信差一路吆喝,穿过车马到凉棚前说道:“本要去塾里,听人说你在这儿,就顺路带来。”

说罢,信差丢下信,转头消失于茫茫人潮中。

信与过去无甚不同。黑字黄底,封口处一枚米行印章,趁红莺斟水工夫,方醴拆开信封,匆匆忙瞟了两行,便再难放下。

红莺见状,轻描淡写问道:“上面写的什么?”

“家中有些事情……”方醴颤抖道,“我须即刻回去一趟。”

太白乃芜湖郊外一座县城,到此地时,马夫忽害疫病,上吐下泻。方醴搭不到车,只得卸下行李,独自走完最后一段路。

方醴记得这条路,蹚过片片菜田,却发觉自己迷失于林中。一个时辰路程,硬生生拖了半日,待行至城前,天边已日落霞沉。

四叔于牌坊下迎他,接过行李,四叔轻叹一声道:“你到底没赶上。”

方醴一惊,忙问:“不是等我回来吗?”

“天热守不得太久,昨日便下葬了。”

方醴随四叔转过牌楼,踏过石街上簇簇青苔,睹见自家匾额。大门紧锁,四叔轻唤方醴一声,方醴便如羊听见哨子般,绕去后门,低下眉目跟去。

侧堂中,引魂白幡尚未撤去,方醴迈入门槛,只听四壁间跫跫回音,心中寒意忽起。

“大哥是怎死的?”方醴问。

“上月去当涂走货,”四叔答道,“遇上响马子,被砍十三刀,脖子都连不上了。”

桌上供一幅方琼遗像,留胡须、戴方巾,不像米行掌柜,倒像私塾先生。方醴还记得,两年前端午,方琼一个人去金陵访友,遇到画师在场,借此留下一张。不料今日,竟在这里派上用场。

方醴上香,又洒一杯酒追祀。礼毕后,四叔拍拍方琼肩膀,口中道:“到堂后来,我有事与你讲。”

方醴猜不到,四叔竟要他回芜湖继承家业。

“即便如此,米行也得做下去。”四叔说道,“这间字号,是你爹一辈子心血,不能让它就这么断送。”

“何不叫大嫂打理?”方醴漫不经心道,“她做过账房,这些事情比我懂。”

“她一个女人家,怎好抛头露面?更何况——”四叔压低声音道,“她又不是方家人。”

方醴沉默,想起金陵,想起歌楼的乐声悠扬,想起红莺那红袖纱裙。“不如四叔你盘下铺子。”他说道,“我每月只要二十两银子,不算多。”“你说什么混账话?”四叔动怒道,“你大哥也是糊涂,当初就不该送你去金陵。”

此后一连几日阴雨连绵,堂内的衣服收下,风一吹过,衣绳不住摇晃。方醴隔窗望见,只觉其像一口细长刀刃,剜着心口柔软处。

方醴欲出门买几两烟丝,却被下人拦住。

“怎么?”方醴一愣。

“四老爷吩咐,叫我等在家看护少爷。”

“难道还怕我回金陵?”方醴苦笑道。

站了一会儿,方醴觉得无聊,转身回房,再没动过出门之念。

雨歇时,方醴偶去院里踱步。盆景苍翠、海棠绛红,方醴越看越觉陌生,方知自己的确好久未曾回家。

一日,方醴寻路至草木深处,忽瞥见一间破落矮屋,房门紧锁。方醴印象中,这间房不曾开过。方醴心念一动,当即唤来几个下人,要把这扇旧门破开。

下人面面相觑,无一不露难色。一年长的凑到近前,耳语道:“老掌柜说过,这间房进不得。”

方醴闻言怒道:“要我当家,倒不许我进一间房?谁若不从,这就卷铺盖滚!”

轰然一声,门扉如山崩般倒地。

方醴捂住口鼻,拨开室中灰尘,四下望去,只见一片怵心的黑。

晦盲之中,方醴嗅到一股酒味,似有成石白米发酵,甚是呛鼻。烟尘片刻散去,屋内稍稍见得光亮,方醴盯紧脚下,小心向前探寻,不想撞到某只硬物。

方醴当下一惊,伸出手掌摸索,触到一团云纹,沁爽凉润,好似软玉一般。

“拿明火来。”方醴向门外下人喊道,“屋里有东西,我看不清。”

一小童提来灯笼,方醴接过,向上一举,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屋堂正中是一石柱,足有一人多高,四周雕刻细密纹路。顶端镂刻成一口小龛模样,向外敞开,形如米行称重的斛子。

方醴挑起两根手指,朝龛底一抹,放到灯下瞧,指缝间有几颗腐米。方醴认得,这东西叫嘉量,本是深宫大内之物。至于其为何在此,他不知道,更不想知道。

从斗室中出来,方醴从袖中甩出一枚元宝,吩咐下人寻个泥瓦匠,将洞口封死。

夜里,方醴搜出几张格纸,研墨提笔,欲给红莺寄一封信。方写下两行,却不知如何斟酌语句。撕了几稿,方醴索性丢笔作罢。

方醴一夜无眠,似闻犬吠声,恍然一想,却记起家中无人养狗。辗转反侧良久,方醴终堕入梦乡,眼前浮现一条幽暗小路。方醴只顾走,待日月无光,忽见一间矮屋。

屋子正是白天寻到的那座,不过门尚能动。方醴轻轻一推,吱扭一声,木门打开一条细缝,似诱惑他踏入。

方堂中,嘉量已不见踪影,只有一素衣女子跪伏于地,似在青砖上拾捡什么东西。方醴屏息,绕到女子旁侧,欲看她在拾何物。

女子手心里,是粒粒晶莹白米。

方醴好奇,走近细瞧,发现她眼竟是盲的,如一对业已冷却的玄石,嵌于两笔柳眉之下。女子察觉有人,转成坐姿,膝下打个趔趄,一捧米粒倾撒于地。

方醴心中一揪道:“你若要讨米,我可带你去库房中称。”

女子闻言愣住,良久后竟遮住颜面,身子不住颤抖。

方醴不知她哭什么,正要相扶,却听女子口中道:“好米,都是上好的米。”

十多日来,方醴总梦到这一幕。相同的房间,相同的女子,以及一串呓语无从解读。梦碎后,方醴恍然回到现世,抬起眼皮,西窗一轮明月,皎洁似璧。

几日下来,方醴夜夜难眠,终于发起疯癫,跑进院中高呼有鬼。

下房一众仆人惊醒,其中一个丫头跑来近前,呵责道:“二少爷少作些怪吧!少爷不想当家,我们倒要睡觉!”

方醴哑口,只得曳着鞋子回屋。灯火寂灭。

方醴醒时,日至三竿,许久不见有人送饭。方醴出屋,转过回廊,见到一佝偻园丁。问起众人行踪,园丁道:“都去送四老爷了。我身子骨差,不能随着出城。”

方醴大惊失色,不知四叔为何突然离去。半晌,方醴问四叔可否留下书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