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蝶

如果我说,多情之人,

死后会变成蝴蝶的形状,

你究竟信或不信呢?

长山王进士嵙生为令时,每听讼,按律之轻重,罚令纳蝶自赎;堂上千百齐放,如风飘碎锦……

——《聊斋志异》

王嵙生为我旧友,乃一介奇人。其天资禀异,十二岁中秀才,为山东学政施闰章赏识,破格收入门下私塾。然嵙生疏于学事,常常逃塾饮酒,遭先生责骂。

康熙五年,我经人引荐,拜入此塾,初识嵙生,此后三年,亦随其放浪形骸,做些轻狂之事。

嵙生后中举,赴京殿试,摘得二甲,被调往崇宁任县令。我与其书信相通,却无暇拜访,已有两年未曾见面。

某年,我自山东回乡,路过崇宁,顺路看望嵙生。入县后,向路人打听衙门所在,不想路人道:“是去告状的?回吧回吧,那疯癫县令可指望不得。”

“疯癫县令?”我错愕道,“敢问是王嵙生吗?”

“除他还有谁?王嵙生审案,不打板,不抽鞭,大罪小罪,皆责犯人去山间捉蝴蝶,回衙开笼放生。蝴蝶一放,罪便消了,哪像个受刑样子?”

我听闻此言,心中惊异不已,念及嵙生生性不羁,倒也能做出如此之事,便未再多问,朝县衙而去。

至衙门前,我托差役入府禀报,便见嵙生趿鞋相迎。

“柳安,你如何来了?”

“我路经崇宁,顺路过来看你。”我笑道,“怎样,这县令当得如何?”

“好得很。”嵙生喜不自禁道,“咱也别在门前干站,快随我来,屋里有上好龙井招待。”

我等绕过影壁,步入正堂,一路上笑语连连。言谈间,我俩忆起早年的荒唐事,又说起同窗们种种境遇。嵙生问我,闰章先生近来可好。

我笑道:“自你离塾后,先生身子可是一天比一天硬朗。”

嵙生亦闻言大笑。

如此谈笑一个多时辰,茶已微凉,我忽想起早先时见闻,便问道:“嵙生,我来时听县里人说,你断案不打板子,只叫犯人到山中捉蝶,于衙内一放,罪责便赎去。真有此事?”

“着实不假。”嵙生淡然道,“自上任来,我一直都如此审案。”

“那你为何要如此?”

“我早已发觉,板刑虚实,全在刑者一念间。县中富户犯罪,便贿赂衙役,请得‘外重内轻’。穷人受刑,三五下也难免皮开肉绽,髀骨断裂。衙役是否用力,公堂之上无从分辨。我便索性废黜杖刑,以另种处罚代之。”

“可即便如此,你也当稍稍严苛一些。”

“柳安,捉蝴蝶岂是易事?”嵙生笑道,“崇宁境内多山地,若要捉得蝴蝶,需翻山至县东落羽一带。况要捕捉到成百上千只,须花上多少天工夫?”

“姑且如此。”我应承道,“可你是如何想出这个法子?”

嵙生神秘一笑,说道:“两年前,我方至崇宁,还未上任,每日闲来无事,去落羽山散心。时值春季,山中草木葱茏,莺飞燕舞,我行得远了些,不想误入一片密林。那里横柯蔽日,猿猴长啸,我寻不到路,心中惶恐不安。”

“后来呢?”

“我凭记忆,朝回时路前行,可越是走,眼前光景越是昏黑。如此约行半个时辰,我绕过一道山峰,忽见眼前一泓清泉,泉水之上,一只蓝色蝴蝶翩跹而舞,绰约绚美,不可方物。”

“蓝色蝴蝶?”

“对,我在山中多日,见过各类花纹蝴蝶,却唯独不见这样一种。我被其状貌吸引,忘记自身处境,缓步逼近,试图以指攫住其翅膀。哪知方一抬手,它却飘然离去,如一缕轻烟消逝。”

“真是遗憾。”

“那时我惆怅满怀。不过蝴蝶飞走不久,我寻到路,在日落前走出群山。一番冒进,到头来终是有惊无险。”

“所以说,你如此做,是为寻那只蝴蝶?”

“知我者,柳安也。”

“犯人当中,可曾有人捉到过它?”

“没有。”嵙生连连摇头道,“这两年来,堂上放飞蝴蝶,少说有一万只,可我从未见过那抹蓝色。”

嵙生言毕,双眼呆滞无神,似陷入旧日回忆。

正这当,一衙役入室禀报,说盗马贼杨二捉蝶回来,待王大人升堂察验。

嵙生听罢,即刻转头对我道:“走,随我去堂上看放蝶!一番景致,绝非你所料。”

高堂之上,一男子跪于判桌前,手中紧握一只篾笼。我看嵙生大步入座,一拍惊堂木道:“堂下跪的,可是杨二?”

“小人正是。”

“我前些日要的两百只蝶,你可捉来?”

“回大人的话,小人只捉到一百只。”杨二不停磕头道,“我怕天长日久,蝴蝶饿死,便先行过来将其放掉。”

“也好。”嵙生捻须道,“张庭,田青,你们二人看数目是否足够。杨二,我命你打开笼子,将蝴蝶尽数放出。”

“小人遵命。”杨二说罢,拉开笼门,将竹篾举至头顶。

顷刻之间,茫茫蝴蝶穿过狭口,喷泉一般涌上房梁。只见它们时而分散,如百花齐放,又似碎锦当风。

张庭、田青仰面忙数,嵙生皱眉,似在搜寻什么东西。半炷香工夫后,蝶群不再盘旋,聚成一股向门外飞去。

张庭、田青抱拳道:“蝴蝶确有百只,不曾作假。”

“甚好。”嵙生应道,神色略有失落,“杨二,这一百只我已记下,你快去捉剩下的吧。”

“小人遵命。”杨二磕头,弓身退下。

嵙生喊一声“退堂”,离开座椅,行到我身前问:“方才景况,柳安以为如何?”

“百蝶齐飞,如梦似幻,实为世间奇景。”我道,“我也留意到,蝶群之中并无一点蓝色。”

嵙生叹气,转向门外,天边一轮残阳渐渐消融。

“时已不早,你今日在此住下罢。”他道,“我备些酒,去你房中叙旧。”

“如此甚好。”

“张庭,”嵙生唤道,“你去内衙收拾,为柳安腾一间房来。田青,你到地窖取两坛好酒,今夜我二人要一醉方休!”

两衙役领了命,各自退下。嵙生换下官服,拉我去花园游赏,却见田青又跑回衙内,气喘吁吁,神色仓皇。

“怎么?窖中酒喝光了?”嵙生不明就里,开口问道。

哪知田青忙道:“宋府下人方才来报,公子宋渊被人杀死于家中。”

去宋府路上,嵙生断续向我讲述宋渊其人:

宋家以卖茶为业,是崇宁数一数二的富户。宋渊为家中独子,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在县中横行无忌。几年前,有侠人义士放话,要割下宋渊项上人头,为民除害。

宋渊听到消息,雇佣八名武夫,每次出行,皆前拢后拥,围护得密不透风。哪知今日,其竟被人杀死于自家屋中,不知凶手如何越过重重家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