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龙(第2/3页)

七叔在他耳边哼哼唧唧了几声,最后吁一口气,停下来了,猛力抽离他的身体,快乐消失,下身的空虚很快被现实世界的重量重新占据。

事后七叔背他回家,强迫他发誓不对任何人提及此事,否则家破人亡。从此陆北才更不爱说话。这是他的秘密,他强迫自己不去想它,害怕一想便会有一条野狗从记忆深处冲扑出来把他噬咬。秘密会伤人,唯一方法是把秘密关锁到笼子里,它将倒过来对你温驯摇尾、微笑。

七叔其后再来找他,把他带到树林里、田里、木房里,一次又一次把身体的重量压在他身上,然后一次又一次抽走,让世界的重量一次又一次把他填满。陆北才非常享受那些短暂的轻盈,而且愈来愈享受,希望轻盈能够停留更久。他曾经流着快乐的眼泪问七叔:“点解这样做?点解要搞我?”

七叔刚完事,喘着气,低头瞄一眼下身,用无辜的语气道:“你问它,别问我。我控制不了它,算你倒霉。”

陆北才哭得更厉害,因为发现自己也愈来愈控制不了自己。

有一回,七叔十多天没找他,他忍不住跑到七叔屋旁,躲在后巷偷看动静,发现七叔正跟七婶吵架,三个孩子哭哭啼啼,屋里像一锅打翻了的热粥。他约略听见吵架的理由既跟钱银有关,也因为七叔乱搞了邻居明伯的十二岁女儿。

这一刻陆北才忽然有一阵奇怪而强烈的遗弃感,觉得自己跟七叔以至任何人的生活全无关联,他只是别人用来暂时逃离烦恼的一块木头,木身被一片片地削去,但削坏了,雕出扭曲的形状,不成形状的形状,注定被丢弃于地,腐朽生虫。陆北才流着眼泪回家。

七叔不久后去当了兵,是张发奎的部队,几个月后镇上的人说他死在上海,三更半夜被一个同生共死的士兵用刺刀杀死,原因不明,士兵坚不吐实。消息传来时陆北才正在家里帮忙父亲刨木,浑身颤抖,猜想会不会因为七叔的老毛病发作了,半夜压在别人身上,可惜这回压错了人,招来杀身之祸。可怜的七叔。可怜的自己。七叔带走了他的一半秘密,秘密缺了洞,不完整了,他觉得失去了一些永难弥补的东西,永远没机会再次追问七叔。当天,每回,七叔是否跟他一样感到无比轻盈?

七叔死了,秘密笼子里的狗突然失去了生命力,陆北才也奄奄一息。

忆起七叔,陆北才未能成眠。阿娟哭了半个晚上,早在泪水里睡去。风声的呼啸,雨声的滴滴答答,阿娟适才的抽泣,都在陆北才耳边,还有那几撮被牢牢抓住的乱草,关公的眼睛,七叔的喘息,一寸寸地沉落的太阳,统统在闭上的眼皮前混乱闪动。他不愤怒,不恐惧,只是莫名其妙地难过。难过于七叔和阿娟爸爸对于粗暴的无能为力,那一刻,他们不是他们,有一头蛰伏在下腹的野兽跳出来,横蛮地控制了一切。不,说不定那一刻的他们才是他们,他们本来就是那头野兽。愈想愈糊涂,陆北才感到头痛,决定用一句“是鸠但啦!”让脑袋就此打住,幻影退场,留他一人站在荒凉的记忆田里。

陆北才躺在床上,侧身揽着阿娟,紧紧用力,仿佛在记忆荒田里忽然遇见救命的人,死命抓住不放,苦苦恳求她带他回家。揽着,抱着,手掌触及阿娟胸前,她微微扭动腰肢,嗯嗯了两声,陆北才以为她不喜,转身把双手垫在后脑,眼睁睁望着天花板,眼前仍然看见自己被七叔按倒在地时所伸手乱抓的野草。但阿娟忽然转身用大腿压向他的小腹,并用手指从他耳根开始抚摸下去,下去,再下去。陆北才眼前的草丛冒出一条吐着毒舌的怒蛇。

那个夜晚两人不记得欢好了多少次。一直做,一直做,完结了,再做,阿娟双眼茫然失神,嘴角却挂着神秘的微笑。陆北才精疲力竭,恍若每根肌肉和每条神经都从身上松脱。做完最后一次,应是第六次吧,陆北才面对面紧抱阿娟,已像死蛇了,却仍有渴望,不断磨蹭下身,磨着磨着,热乎乎的眼泪流下,把他和阿娟的脸沾湿。阿娟用舌头舐吮他的泪。他由是哭得更伤心,但不敢嚎啕,担心被爹娘和弟弟听见。一直哭,一直哭,心里不断对自己说,我爱女人,我爱的是女人,我爱操女人。阿娟拍抚他的背,但没哭,她比他坚强。

恍惚良久,终于睡去,天色转亮之际,陆北才睁眼发现身旁的阿娟仍未醒来,便独自起床走到房外抽烟,抽了几口,随手捡起地上的木头和刨刀,蹲下来,一刀刀地削、割、切。手里的刀动得愈快,世界愈是沉静。锋利的刨刀在木头表面上下磨动,每磨一下,木头即薄一分,一片片木屑被刮起,仿佛时间被刮起,记忆被刮起,一下比一下刨得起劲,把昨夜刮走,把十三岁那年刮走,把往昔的一切刮走,虽然他清楚明白,再如何刨刮,散落地上的碎片依然是木,形体变了,木仍然是木。十来分钟后,房里传出窸窸窣窣的穿衣声音,房门拉开,阿娟踏出,眼皮红肿得像被刮起的两片木屑,但闪出坚定的目光。

陆北才问:“休息够了?”

阿娟没理会,扎起发髻,慢慢走到神案面前用火柴燃香,台上供奉观音菩萨、关公、王母娘娘、鲁班师傅,把案面挤满,是早午晚必做的功课。望着阿娟的背影,陆北才忽然觉得她就是自己,都是被刨坏了的木头,涌起冲动想把十三岁的遭遇告诉她,让她明白,她并不孤单。陆北才轻声道:“娟,其实……”

阿娟误以为他想安慰她,厉声喝道:“别说!什么都别说!”

“不!我要说!其实,我也曾……我也……”陆北才急了,一急更说不出话。

阿娟把手里的火柴盒啪声扔在神案上,没回头,只提高嗓门道:“陆——北——才!我告诉你,你敢对任何人说半句,老娘宰了你,把你像木头一样刨个精光!”

陆北才吓得闭嘴。阿娟转身到厨房煮粥,他埋头继续刨木,不谈自己,继续把自己的秘密锁在笼里。

此后两人都不提此事,但阿娟变成另一个人,那个夜晚的眼泪如洪水把记忆全部冲走,又或是洪水把她冲去了一个全新的世界,让一切从头开始。阿娟的笑容多了,说话多了,晚上的需索竟亦更多,每隔两三天即恿掇陆北才爬到她身上,或索性自己骑到陆北才身上,主动摇晃,像一匹饿了很久很久的母狼,他是她的嘴中血肉。

初时陆北才尚觉刺激,也卖力回报,然而十回八次后,兴致渐失,甚至有点望床生畏,宁可借口赶工刨木,后来更说担心妨碍她睡觉,把器具挪到天井,一刨便是整夜,不肯回房。有几回阿娟竟然气冲冲地跑到天井把他硬拉回房间,二话不说,蹲下张嘴挑逗,他觉得她急色得滑稽,却也羡慕她的激情,那是一股阿娟无法抵挡的力量,他猜想,蹲在他面前的阿娟必是无比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