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7 监听 1972-1974年 第五十一章

格雷戈里·别斯科夫快要死了。老战士今年八十七岁,患上了心力衰竭,已经没几天好活了。

坦尼娅设法把消息告诉了格雷戈里的弟弟列夫。列夫今年八十二岁,他说要乘私人飞机到莫斯科来看望哥哥。坦尼娅不知道列夫能不能获准入境,但列夫得到了私人飞机的入境许可。前一天他坐飞机抵达了莫斯科,预定今天前来探望格雷戈里。

格雷戈里脸色苍白,浑身无力地躺在自己的卧室里。他对外力很敏感,连脚上床单的分量都经受不了。坦尼娅的妈妈安雅只能在床上放了两个盒子,用毛毯架了个帐篷,在不让毛毯触及的情况下为他保暖。

尽管很虚弱,但坦尼娅还是能感到他强大的气场。即便是睡觉,他的下巴也好斗地凸起着。当格雷戈里睁开眼睛时,他的目光仍旧像以往一样锐利,足以让工人阶级的敌人吓破胆。

这天是星期日,家人和朋友们都来探望格雷戈里。他们是来向格雷戈里告别的,但嘴上自然不会这么说。坦尼娅的双胞胎哥哥德米卡和他妻子娜塔亚带来了七岁的漂亮女儿卡佳。德米卡的前妻尼娜则带来了她和德米卡十二岁的儿子格里沙。尽管年幼,但格里沙已经有了曾祖父的那般震慑力。格雷戈里对在场的所有人慈祥地笑着。“我参加了两次革命,两次世界大战,”他说,“能活到现在已经是个奇迹了。”

他很快又睡过去了。家人们都离开卧室,只剩下坦尼娅和德米卡坐在他的床边。德米卡的事业有了进步——他现在是国家计划委员会的官员,并进入了政治局。他依然是柯西金的下属,但他们改革苏联经济的努力却仍然被克里姆林宫的保守派所阻挠。德米卡的妻子娜塔亚已经晋升为外交部分析司的司长。

坦尼娅告诉哥哥最近为塔斯社写的一个专题。在目前为农业部工作的瓦西里的提议下,她飞到了土地丰饶的南方重镇斯塔夫罗波尔,那里的集体农场正在尝试着根据收成给农场员工分成。“产量上去了,”坦尼娅告诉德米卡,“改革取得了巨大的成功。”

“克里姆林宫不喜欢分成制,”德米卡说,“他们会说这是修正主义的残余。”

“分成制已经实施了好几年,”她说,“斯塔夫罗波尔的第一书记是个名叫米哈伊尔·戈尔巴乔夫的青年实干家。”

“他一定在高层有人。”

“他认识安德罗波夫,安德罗波夫常去斯塔夫罗波尔的一个温泉浴场。”克格勃头子患上了令人疼痛难忍的肾结石。坦尼娅心想,如果有人该得如此令人痛苦的疾病,那一定非安德罗波夫莫属了。

德米卡非常惊讶。“这个名叫戈尔巴乔夫的改革者竟然是安德罗波夫的朋友吗?”他问,“这个人一定很不寻常,我必须对他多留点儿心。”

“他一定很懂得为官之道。”

“我们需要新思维。你还记得赫鲁晓夫1961年曾经预测,苏联在生产力和军事力量两方面二十年后能赶超美国吗?”

坦尼娅笑了。“那时他想得太过乐观了。”

“在过了十五年之后的今天,我们不仅没能赶超美国,和美国之间的距离反而加大了。娜塔亚告诉我,东欧国家也远远落后于他们的近邻。那里之所以没闹出乱子,多亏了我们给的大量援助。”

坦尼娅点点头。“幸好我们有大量出口的石油和原料,足可以对付这么大一摊子。”

“但这还不够。看看东德吧。我们必须建上一堵墙,才能阻止人们逃向资本主义社会。”

格雷戈里动了动。坦尼娅感到很内疚。她不该在外祖父临死之际对他的基本信仰提出质疑。

门开了,一个陌生人走了进来。来人年龄很大。他消瘦驼背,衣着却完美无瑕。他穿着一身量身定做的深灰色西服,白衬衫一尘不染,红领带泛着亮光。这种穿戴的人只可能来自西方。坦尼娅从没见过这个人,却对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来人一定就是列夫。

他没有理会德米卡和坦尼娅,而是看着躺在床上的病人。

格雷戈里外祖父看了来人一眼。他知道来访者,但一时半会儿没能认出来。

“格雷戈里,”来人说,“亲爱的哥哥,我们怎么都已经这么老了呢?”他用带着列宁格勒工厂工人粗野嗓门的老式俄语开口说话。

“列夫,”格雷戈里问,“真的是你吗?你过去是多么英俊啊!”

列夫俯身亲了亲哥哥两边的面颊,然后两人拥抱在一起。

格雷戈里说:“你来得很及时,我就快不行了。”

一个八十岁上下的老妇人跟着列夫走进卧室。她穿着时髦的黑裙子,踏着双高跟鞋,化了很浓的妆,身上戴了许多珠宝。坦尼娅觉得这样的穿着简直和妓女一样。她很想知道这种穿着在美国是不是很普遍。

“我在隔壁房间看见了你的孙子和曾孙,”列夫说,“队伍可真壮大啊!”

格雷戈里说:“这是我一生的幸运,你怎么样?”

“我从没喜欢过的妻子给我生了个女儿,一直跟着我的玛伽给我生了个儿子,我这次带来的就是玛伽。对于我的两个孩子,我都难说自己是个称职的父亲。我从来没有你的这种责任感。”

“有了第三代吗?”

“三个孙子孙女,”列夫说,“一个电影明星,一个流行歌手,还有个黑人。”

“黑人?”格雷戈里很吃惊,“这是怎么回事?”

“傻瓜,这种事多了去了。我儿子格雷格——顺便说一句,我给他起了你的名字——睡了个黑人姑娘。”

“他可比我这个叔叔厉害多了。”格雷戈里说。两个老人都笑了。

格雷戈里说:“我过了惊心动魄的一辈子,随部队席卷冬宫,打倒沙皇,建立起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在纳粹的侵略面前保卫了莫斯科。我和沃洛佳都成了将军。我对你很是愧疚。”

“对我有愧吗?”

“你去了美国,无法得到这一切。”格雷戈里说。

“我绝对没有抱怨。”列夫说。

“我甚至得到了卡捷琳娜,尽管她痴情于你。”

列夫笑了:“我得到了上亿美元。”

“是的,”格雷戈里说,“总的看来你吃亏了。列夫,我感到很抱歉。”

“没事,”列夫说,“我原谅你。”他的话里有嘲讽的意味。但坦尼娅觉得外祖父似乎并没有意识到。

沃洛佳舅舅进来了。他穿着将军制服,显然正要去参加军队里的某个仪式。坦尼娅震惊地意识到这也许是沃洛佳舅舅和生父的第一次见面。列夫看着眼前从未谋面的儿子。“格雷戈里,”他说,“他和你很像嘛!”

“但他是你的儿子。”格雷戈里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