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片(第2/6页)
我望着走在前面的爸爸干瘦的身板,忽然不安起来。在别人眼里,他和我像不像是父女俩呢?
爸爸把靠窗户的座位让给我坐。虽然在等车的时候,我设想了好多个上车后和老爸聊天的话题,可是,一旦上了车,挨着爸爸坐下来后,却发现并没有像椅背上的网兜里塞着地图和垃圾袋那样,准备好话题。我只好先拿起准备好的长野县地图看起来。爸爸只是干坐着,等着发车。
我往嘴里塞了一片儿口香糖,也想给爸爸一片儿,就在这时,导游开始了自我介绍,汽车发动了。
尽管妈妈说:“偶尔和你爸两个人去玩玩也不错啊。”不过,我还真记不得曾经和爸爸两个人单独出行过。
可能是我还不记事的时候去过吧。不过,爸爸本来就不大会和孩子相处,又是个不爱说话,也不爱开玩笑的人。长大以后,即便我不把爸爸当做“爸爸”,只当做“远藤忠雄”这么个人来看待,也像是同极磁铁相斥一般,“远藤忠雄”在不把他当做“爸爸”来看的我和他还隔着一段距离的时候,就逃之夭夭了。
有一次,爸爸和上高中的哥哥在玄关揪打起来。身子干瘦、脸色苍白的爸爸和晒得黝黑、体格健壮的哥哥扭在一起,就好比幼稚园小朋友在挑战高大威猛的相扑选手。刚刚泡澡出来的我,无意去协助正在劝架的妈妈,只觉得对爸爸的兴趣也随着从我的皮肤上升腾起来的热气而烟消云散了,剩下的只有说不清是同情还是轻蔑的情感。我问哥哥为什么干架,他也不告诉我。我心想,反正正当的理由总是在爸爸那一头,不过,我连跟他本人打听的兴致都已经失去了。
最终,得出的结论是:他充其量就是个“爸爸”,这是最不用费脑筋的了。当时,我要考虑的事情多了去了,这位看得见摸不着的“远藤忠雄”就这么着被我忘到脑后头去了。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找个聊天的话题,我绞尽脑汁地想要回忆起和爸爸两个人出游过这档子事儿。车窗外面的高楼大厦已经不见了,大巴奔驰着的马路两旁,都是未经修剪的参差不齐的街树、褪了色的墙壁上镶嵌着小窗户的房子。导游发给每个人一纸杯麦茶,我不知不觉就喝光了,当巴士拐弯时,放在椅背支架上的空纸杯翻倒了。
这辆大巴上除了导游外,还有一位年轻的女“全陪”。刚才她一直用她那悦耳的女低音介绍着今天的天气情况和一天的行程,不过,现在她的声音被后座上的几个女大学生叽叽喳喳的说话声盖过了。我也曾经坐在校园里的长椅子上,和女生们聊那些八卦,聊得不亦乐乎。那个时候的我,在别人眼里,恐怕也是个轻飘飘的年轻人吧,就像后排的那几个女孩子一样。
虽说起了个大早,可闭上眼睛也没有一点睡意。我又往嘴里塞了一片儿口香糖,从手提袋里拿出相机来。在朋友的忽悠下,我上个月报了个摄影班。这个牌子的照相机是在老师推荐下,分六次付款,毅然买下的。虽说够奢侈的,但不管三七二十一买下来的话,保不齐它会成为我的一个新的兴趣点呢。其实,今天的一日游,我本来不怎么想去,但一想到拍摄风景的作业这回有着落了,才答应参加妈妈先斩后奏的一日游。
我把相机挂在脖子上,将镜头举到眼前取景的时候,爸爸用他那双看不出是感兴趣还是不感兴趣的眼睛瞧着我摆弄相机。
“这玩意,就是那种单镜头反光相机?”
“对呀。单反。”
“你在拍照片?”
“我现在上摄影班呢。”
“什么时候上课?”
“每周四。”
“是大学的课吗?”
“不是。是摄影教室,私人开的。”
“什么时候去的?”
“上个月。”
“噢。”
巴士遇到红灯停了下来。窗外有座老房子,挂着一块与黢黑寒酸的屋顶极不相称的巨大招牌,招牌上是蓝底白字的“青木五金店”。我觉着和爸爸的对话已告一段落了,就茫然地探究起这个“五金”到底具体指什么东西来了。首先浮现在我脑海里的是烤年糕用的铁网夹。说起来,今年从正月到现在,我还是第一次回家呢。
“那么,你想拍什么呢?”
虽然在向我发问,可爸爸的目光已然投向了放在眼前小支架上的麦茶了。而且,他问话的口气,就跟对妈妈说“把抹布拿来”一个调,听起来没什么特别的意味可言。这几秒钟的沉默,使我发觉我俩就像在演一出《父女对话》之类的什么滑稽剧似的。加上恰逢此时,后面的女大学生又掀起了新一轮聊天高潮之故,我感到一种奇妙的压力,现在死活也得把这个对话给接下去。
“题目是,碎片。”
“碎片?”
“老师留的作业。让我们以‘碎片’为题,拍摄照片。”
“指什么呀,碎片?”
“比方说吧,像那个五金店的招牌啦,还有,像扔在那棵树下面的空罐之类的东西呗。反正我也说不清。”
“嗯,碎片嘛。”
“大概老师想通过摄影来表现世上到处都充满了碎片吧。”
“是吗?够难的啊。”
巴士启动了,青木五金店的招牌也渐渐远去了。拿在手里的照相机有棱有角的,用着挺别扭。我不禁怀疑起来,这么个四四方方的玩意儿,又这么沉,我什么时候才用得惯它呢?看见摄影教室里的那些脖子上挂着相机的人,总觉得他们帅极了,可是到了自己这儿,似乎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我把相机装进盒子,又把它塞回了大手提袋里。
坐在最前面的导游站了起来,用麦克风介绍说,马上就上高速了,距离下个休息区大约有一个小时左右等等。
到了高速路休息区,我和爸爸说好,去厕所后,在小卖店里会合。当我从这种休息区特有的袖珍监狱般的厕所里走出来,呼吸着外面的新鲜空气时,被车内空调吹得冰凉的皮肤,在阳光下备感舒服。我决定就在这里等候应该会从小卖店里出来的爸爸。
我坐在花坛边上,漫无目标地看着四周时,忽然发现爸爸也和我一样坐在相距不远的花坛边上。爸爸没有看见我。虽然说好在小卖店里会合,但爸爸似乎也没有进里面去的意思。离大巴发车还有十来分钟,再说我也懒得站起来,所以仍旧坐在原地瞧着爸爸那边。
这时,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迈上小卖店低低的台阶时,一不小心绊倒了,从我这边看去,摔得也真让人捏把汗。爸爸倏地站起来,赶过去扶起老太太,和别人一起搀扶着腿脚颤颤巍巍的老太太走进小卖店里去了。我坐在原地没有动窝,目睹爸爸动作如此敏捷,使我受到了一次小小的刺激。仿佛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似的,我低下头盯着脚下水泥地上的小土坷垃。我还是第一次看见爸爸这样出手帮助别人。不过,若是指望像刚才看到的那个光景那么鲜明地回想起爸爸帮过我和哥哥、妈妈的事例,恐怕还需要一些时间和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