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猫

杏子正要往大玻璃杯里倒开水的时候,客厅里的电话铃响了。从壶嘴倾斜而出的热水,溶化了干土渣样的咖啡粉。杏子把水壶放回煤气灶上,去接电话。

“喂,请问是小暮先生的家吗?”

话筒那边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杏子立刻绷紧了神经。这个声音听着很生疏。

“是的。”

她刚一回答,对方就语速飞快地问道:

“哟,是杏子吧?”

“是我。”

“不好意思,突然打搅。我是松枝。好久不见了,你好吗?”

杏子这才想起来,对方并不是外人,是母亲最小的妹妹,嫁到冲绳去的小姨松枝。听说她的婆家在一个小岛上,经营着家庭旅馆,她也在旅馆帮忙。可是叫什么岛,杏子一下子想不起来了。倒是外婆的声音清晰地在她耳边响起:“我这六个闺女中,就数这个嘴甜了,长得又好看,脑子又好使,最给我长脸了。”每当亲戚聚会的时候,去年去世的外婆,都会自豪地这样说。晒得黑黝黝的松枝小姨,从脖颈到胸脯都特别柔嫩而丰满,每当听到别人夸赞而害羞得哧哧笑时,就会像用小勺子挖着吃的布丁那样跟着颤悠起来。

“我很好。小姨呢?”

“我好着呢,好着呢。我们这边热得不得了。你们那边梅雨也完了吧?”

“是啊,早就完了。我们结婚的时候,您大老远来参加婚礼,真是太谢谢了。”

然后,聊了一阵子家常话。杏子一一回答着小姨的提问,关于新居和新婚生活的情况、蜜月旅行去的意大利、墨鱼的墨汁做的意大利面条和投进特雷维喷泉里的硬币等等。小姨说“真是羡慕你呀”,可杏子却感觉自己说话的口气活像在模仿电视里的旅游广告。

“小姨,您打电话来有什么事吗?”

“是啊,有点事想麻烦你啊。”

松枝小姨说到这儿,压低了声音。

“我家的小枝吧,说她暑假想要去你们那儿瞧瞧呢。”

杏子极力想象着表妹枝的容貌,可是,脑子里怎么也浮现不出她清晰的模样来。

婚礼开始之前,在休息室里,小姨给自己介绍表妹的时候,虽然觉得她长大了不少,但记住的却不是她的脸,而是她的背影。枝穿着胸前别着一朵向日葵的黄色短连衣裙。被她妈妈戳了一下,枝才怯生生地小声说了句“恭喜你”。说完,马上就躲到一边去了。婚礼开始后,杏子坐在台上环顾着婚宴大厅时,看见亲戚席里的这个高中生表妹虽然很腼腆,却犹如开错了季节和场所的花朵一样引人注目,和穿着高贵的长裙、珠光宝气的亲友们形成鲜明对照。她身上的连衣裙是松枝小姨给她挑选的吗?还是枝自己选的呢?杏子想要问问身旁的成了自己丈夫的男人的看法,可是,和新郎之间离得比较远,没办法耳语。

松枝小姨继续说道:

“她说想要去看看东京的大学。她现在是高中二年级,不过,明年就要考大学了。她想要报考东京的大学。我就是搞不懂,干吗非要去那么远的地方上大学呀,九州不是也有很不错的大学吗?可她总是叨叨东京好东京好。”

“是吗?”

杏子渐渐明白了小姨来电话的意图。也估计到她想要麻烦自己的是什么事了。

“唉,我想既然她这么说,那就干脆让她去趟东京,自己亲眼看看东京是怎么回事也好。反正还没有开始报考呢,而且她这么实地去一趟瞧瞧,肯定会厌倦那边回来的,我敢打保票。我跟她说过,你跟不上那边的快节奏。比方说吧,杏子结婚的时候,我们都上不去出勤高峰时的电车,那种生活压力她根本就不懂的。”

杏子听见话筒那边吸溜了一口气之后,随即传来了一声巨大的叹息,犹如大风乍起一般。

“所以呢,还是让她自己去瞧一瞧实际情况比较好吧。要是上了大学之后,才发觉自己还是不适应大城市,又退回这边来的话,那可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哎,可不是吗。”

“当然我陪着她去最好不过了,可是旅馆这边特别忙。一到了暑假,学生就一拨接一拨的。所以吧,实在是不好意思,能不能让这孩子在你家打扰几天啊?”

果然不出杏子所料。“嗯。”杏子刚一沉吟,松枝小姨就像不给杏子片刻犹豫的工夫似的,继续说了下去。

“当然了,你们要是不方便的话就算了。新婚燕尔嘛。可是,你也知道,咱们家的亲戚住在东京都内的只有你呀。我想,住市内的话,一来不管到哪儿去,交通都方便,二来这孩子也可以了解一下大都市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她在石垣岛上高中,所以,现在是在亲戚家里住着呢。这孩子挺懂事的,知道住在别人家里的分寸。你看,行不行啊?”

杏子现在住的房子还算宽裕。除了他们夫妇的卧室外,还有一间小房间。虽说他们并不打算永远这样租房子住,但又不能保证当孩子长到需要单独房间的时候,能够立刻从这里搬出去。所以,尽管杏子认为新婚之家一居室就够了,可是,懒得搬家的秋人坚持要一次到位。在那个四榻榻米半的备用房间里,现在还原封不动地放着几个刚撕掉了胶带的纸箱子。明知道指甲刀就在其中一个箱子里,可是刚一搬来,杏子就去附近的日用杂货店买了一个新的来。

“小姨,也不是没有地方住,只是客人用的被褥之类的还没有买呢。”

“哎哟,那不正好借这个机会买来嘛。你们住进新家已经两个月了吧?不管小枝去还是不去,既然成了家了,这些东西迟早也是要准备的呀。”

“哎,倒也是啊。”见杏子表示同意,小姨高兴起来。

“杏子家的公寓能看见东京塔吗?”

“看不见。东京塔特别远。”

“是吗?你家在几层?”

“我家在三层,一共七层。”

“正合适啊。这孩子最不喜欢住高层了。在家里住二楼都不乐意呢。你说,她是不是不适合去东京呢?”

晚上,秋人回来后,杏子向他汇报了这件事。他一边往衣架上挂西服,一边说“可以让她来呀”。杏子靠着客厅的墙壁,松了口气,可心里仍有些不踏实。

“是那个来参加咱们婚礼的女孩子吧。就是穿着那条漂亮的黄色连衣裙的女孩子吧。”

“是她。”

“很有股子野味啊,那女孩子。是从西表那边来的?”

“啊,对了,是西表岛。”

杏子直到挂断电话,一直都没来得及问小姨住在哪个岛。

秋人洗完手,去了厨房,没有招呼靠着墙的妻子,自己打开了电饭锅。小奶锅里有大酱汤,微波炉里有炖鱼,电冰箱里有圆白菜丝沙拉。见杏子站着不动弹,秋人只好自己开始往餐桌上端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