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

我渐渐习惯了一周去做三次女招待,干活的欲望也更强了。进入六月,我又找了份新的活儿:在笹冢站的小卖店卖东西,基本上每周做满五次后换一班。

我当班的时间是从早上六点到十一点的五个小时。教我的阿姨据说腰受伤了,教会我之后马上不干。这阿姨话特别多,我只得不停地点头,重复提问、领会、厌倦这一过程。“要是你自己一个人可没这么清闲,趁我在赶紧学会了”等等,一天起码得说上两遍,听得头都大了。我没跟她说我住哪儿,也没说为什么来干这个活儿。说这些还不如赶快学会这儿的活儿,好自己一个人落个清静。

我害怕早起,不过,现在习惯了。夏天的早晨特别好。五点半从家里出来时,天已经亮了,空气特别清新,几乎没有人等车。我吹着口哨,连蹦带跳地走到车站的另一端。

刚入夏时,好比布鲁纳[1]的绘画一般,世界的色彩鲜艳而单纯。每天都是艳阳高照。人们的穿着五彩缤纷,上班族也脱下了外衣,满街往来穿梭的净是穿白衬衫或蓝衬衫的人。高峰时段的车站简直就是五颜六色的洪流,看着眼晕。面对即将到来的梅雨,将暑热最大限度地积存起来的感觉妙不可言。不停地擦去发际流出的汗珠子,鞋里、内衣里逐渐闷热起来的感觉一点一点在复苏。

我干活的小卖店在车站的正中央,背朝高楼林立的新宿方向。每天来买报纸、口香糖、瓶装茶的人络绎不绝。我记性好,顾客递给我什么,我差不多都能同时背出价格来。上货也很麻利。就连天蓝色的围裙都特别适合我。看着每天同一时间来买同一种茶的大叔、等车时快速化妆的女人,我会出神地想,原来工作就是这样的啊。

我渐渐能分辨那些站务员了。管事的那人好像叫一条,每天早上都站在站台的最前头,他的帽子也戴得特有派。从第一天上班,他就很关照我这个新来的,每天必定跟我打招呼。虽说是中年人,可不管什么时候看到他,都是那么整洁利索。另外还有几个年轻的临时工。

吟子来探过一次班。那是高峰过后的空闲时间,我正望着站台那头一条的站姿发呆,脑子里正漫天空想着要是家里有个这样的父亲会是什么样之类,吟子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哎呀,吟子呀。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

“有什么可看的,真是的。”

“真是勤劳少女呀。”

“还行吧?”

吟子买了两本杂志走了。她下了楼梯,去了反方向的站台。我走出小卖店向她挥手。车来了,启动时,我又向她挥了下手。

那天,下班回家后,吟子正在厨房给猫刷毛。天气很热,她仍旧套着大围裙,只是换了件适合夏天的淡蓝色的。我不在家的时候,那个老爷爷好像又来了,水池里有雕花玻璃杯和两个沾着黄豆面的盘子,也许吃的是蕨菜年糕吧。

我从冰箱里拿出雪糕,跪在椅子上吃起来。

吃完后我开口问吟子:“你在恋爱?”

“恋爱?”

“是啊。恋爱,恋爱。”

吟子笑盈盈的。

“知寿有喜欢的人了吗?”

“我问的是你呀。”

“不对,不对。”

“我问的是你呀。是吧?”

“什么呀。”

“恋爱,你不懂?”

吟子呵呵地笑起来。

“你一生中,有没有难忘的人?”

“难忘的人?”

“跟我说说吧。”

在我的死乞白赖之下,她微笑着讲了起来。刷子上沾着的猫毛像羽毛扇子似的在飘动。

她告诉我,很久以前,她和一个台湾人坠入了情网。

那是年轻时的、没有结果的恋情。

“他很温柔,个子很高,眼睛滴溜溜地转,是个好人。从台湾来日本的,日语非常好。我很想跟他结婚,可是家里人都反对,后来他就回去了。我那时候整天地哭,非常憎恨这个世界,我好像把一辈子的恨都用光了。”

“一辈子的恨是什么样的?”

“我不会再恨什么了。”

“怎么把它用光了的?”

“忘喽。”

“我想趁现在把空虚都用光,老了就不会再空虚了。”

“知寿,可不能在年轻时都用光了,要是只留下愉快的事,上了年纪,就怕死了。”

“会怕死吗?”

“是啊,怕死呀。什么年龄的人都害怕难过和痛苦的。”

看着眼前手里摇晃着沾满猫毛的刷子的吟子,我真想象不出当年因失恋而整天哭泣、憎恨这个世界的吟子是什么样子。

我还没有打从心底里感到伤心或憎恨过什么,所以,也不知道伤心或憎恨会成为什么样的回忆。我只是茫然地觉得离这种体验还很遥远。

可能的话,我还是愿意永远这么年轻,不经受世事磨难,静静地生活下去,当然这是不可能的。我自认为自己是有受苦的精神准备的。我想做一个像样的人,度过一个像样的人生;想尽量锻炼自己的肌肤,成为一个能够经受任何磨难的人。

对于将来的梦想,以及刻骨铭心的恋爱等等,即便描绘不出来,我也朦朦胧胧怀有这样的期待的。

吟子好像的确是和那个老爷爷谈恋爱呢。吟子开始化妆了。她面色白皙,粉红色的口红很适合她。头发盘得很地道。最近她终于不穿大围裙,改穿短袖花上衣了。老奶奶这个年纪流行什么我是外行,但是看得出来,她很投入。即使一天哪儿也不去,她也要化妆一番。我呢,进入梅雨季节后,每天下大雨,我的心情也随之阴郁起来,人变得刻薄而无耻。我常常肆无忌惮地盯着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吟子看,直到她意识到后奇怪地看我,我才开口说:

“也没有人看,干吗花那么大工夫啊?”

“不好吗,打扮打扮?”

“嗯,吟子很漂亮。”

“是吗……”

有时候,我会被自己的褊狭和乖张牵着跑。我经常故意穿着吊带衫和热裤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向她展示自己富有弹性的皮肤,可是却感受不到多大的优越感。吟子越是努力,不知为什么我越是泄气。我是想要全力阻止她变得越来越漂亮。吟子似乎察觉到了我的这种心态,便改在我睡觉或者出门的时候打扮。等我走进起居室时,她若无其事地在喝咖啡,好像原本就是这样打扮的一样。

“真年轻啊。”

“我吗?”

“嗯,年轻。比我年轻多了。好羡慕啊。”

“瞎说什么呢?”吟子微微绷起了脸,好像听出我在嘲讽。我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但同时更刺激了施虐的欲望。

“那个芳介跟你什么关系?舞伴?”

“对。舞伴。”

“他会跳舞?走路晃晃悠悠的,头发乱蓬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