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

吟子穿了件怪里怪气的连衣裙。肩宽根本不合适,腰部的蝴蝶结太靠下,让人以为里面套着一件大衣,显得臃肿不堪,就跟扫晴娘[1]长了双腿似的。

“你这什么打扮?”我冷冷地问。

“这是孕妇穿的。”

她这么一回答,我一时语塞。心想,她到底还是痴呆了啊。

“你打算怀孕?”

“哈哈,能怀上当然好了。”

“想什么哪……不可能的啦。”

“是吗?”

“孩子呀,会辜负你的。”

“这可不好说,有了孩子才知道呢。”

“那就劳驾芳介爷爷帮帮忙啦。”

芳介还是常常来。我已经拿了他三盒仁丹了。糖数一数也有十二颗了。从他那儿也只有这些东西可拿。觉着他也该快发现了,可是总没动静,大概是知道不说吧,那个爷爷。

“为什么我的恋爱长不了,吟子就不是呢?”

“这是年岁大的关系。”

“老年人就是狡猾。怎么年轻人什么好事都没有啊。”

“趁年轻多谈谈恋爱多好啊。”

“这种事,太空了。”

我每天晚上都看一遍藤田的东西。抽了一支最早拿的香烟尝尝,已经发潮了,不好抽。

院子里的杂草都枯黄了。

猫也不出去了,和我一起躺在汽油炉子旁边。

“你们什么时候死呀?”

黑子和黄毛被我一揪胡须,都厌烦地跑到厨房去了。食案上的果盘里堆满了橘子。

没有追我的人,净是离我而去的,这么一想,我就焦躁起来。

真想胡乱地弹一通钢琴。

恨不得把衣橱里的衣服全烧了。

真想把戒指和项链都从楼顶上扔下去。

真想一次连抽十支烟。

这样就能摆脱烦恼了吧。

我觉得自己永远也过不上正常的生活。得到了的东西又扔掉或被扔掉,想扔掉的东西总也扔不干净,我的人生全是由这些组成的。

和吟子待在一起的时间多起来了。最近,我把晚上的活也辞掉了。

我十一点才起来,看见吟子一边刺绣一边喝茶。最近她好像迷上了在手绢上绣小蓝花,把家里所有的手绢都翻出来,一天到晚地绣。

晚上做梦梦见和藤田去滑冰。我的手仍然离不开墙壁,他也不来帮我,我很不满,忍不住像小孩一样大叫他的名字,他还是不过来。不知为什么,冰场连着高尾山,我穿着冰鞋去爬山。冰场上的人都喊我下来,可是他们越喊叫,我越是赌气地爬着山上的小路。

醒来后,觉得两腿很沉,于是手也不洗,口也不漱,端着茶杯钻进被炉,跟吟子要了杯茶。

“我觉得活着没有意义。”我凄然地说。

“什么?意义?”

“吟子,没有意义啊。”我嘟哝着,声音小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没有回答。

我想起了藤田,想起其他跟我好过的人,忽然不安起来。和其他人的缘分都那么不可靠。我好像做不到将其他人和自己紧紧地连结在一起。我也想尝试一个人生活。我希望能有一回,不是别人离开我,而是我离开别人。

该离开这个家了。

我真想切断一切联系,到一个没有人、什么都没有的地方从头开始。不过,在那里又会建立起新的关系吧。等自己意识到时,一切又都结束了吧。不去思考什么意义,只是不断重复下去的话,就连人生也会结束。眼前这个小老太太又重复过多少回呢?

“我想飞越。”

“什么?”

“飞到吟子的岁数去。”

“飞越?”

“就是飞越几十年,赶上吟子的岁数。”

“胡说什么。你现在是最好的时候,皮肤多光滑呀。”

她果然很在意皮肤啊。我那么向她炫耀,难怪她在意了。

“上年纪的人都这么想吗?年轻真有那么好吗?我每件事都要难过,悲观,太累了。我厌倦了。”

“这是因为年轻的时候大家都是拼命地伸出手想要什么,到了我这个岁数,想伸手要的越来越少了。”

我隐约看见吟子正绣着一朵有着黄色雌蕊的蓝花。她不停地活动着指尖。

“舅姥姥,您觉得幸福吧?”

“呵呵,知寿这么看?”

“是啊。年轻人一点儿都不幸福。”

“不过,也有过幸福的时候吧?”

“没有。”

“好好想想看。”

“就算想起来,快乐也不会回来呀。”

“不会的。坚持下去的话,会回来的。”

吟子收拾好蓝色的线,用指尖把绣好的地方轻轻抻开,举到了脸前。

“绣得怎么样?”

透过白色花边的手绢能看见她的脸,就像盖在死人脸上的白布。

时常打电话来的钟点工派遣公司那边我也解了约,开始去池袋一家公司打工做事务工作。新地方是租售净水器的公司。周一至周五早九点一直干到晚五点。

我的工作是将净水器的宣传手册装进信封,一个一个地确认顾客名单。我边干边想象着以后会遇到的最坏的情况。大地震,大火灾,瓦斯泄漏。吟子死了。妈妈死了。没钱了。没衣服穿了。无家可归了。没有恋人、没有朋友、没有自己的房子。可以依靠的只有自己的心和身体,可就连这些也不能完全相信了。即便如此,也得自己一个人想办法活下去。

装完信,看着面前高高的一堆信封,成就感油然而生。也可以说痛快淋漓,因为觉得自己做了工作了。

我的工作服是粉红色马甲配上灰色的裙子,典型的OL打扮,土气得很。工作很轻松,三点的加餐却很奢侈,我胖了几公斤。早晨很冷,不想从被窝里出来,只好削减穿着打扮的时间,草草化个妆,也不戴隐形,换上了框架眼镜。

我变得越来越不可爱了。

每次在公司的厕所里照镜子,都会苦恼地想:“我怎么变成这样了。”

每天都是冷风嗖嗖。一下班,我就把自己包裹在围巾、帽子和手套里,很快回家。以往每年都盼望的圣诞彩灯,现在也不再觉得兴奋,就让那些快乐的人尽管去快乐去吧。

圣诞夜是加上芳介三个人过的。其实也就是吃块蛋糕而已。没有任何节日装饰,也没有互赠礼物,这些都和这个家庭无缘。芳介今天的穿着虽然不及舞蹈汇报演出那次,不过还算讲究。他今天穿了一件粗花呢外套,脖子上围着一条很眼熟的橘黄色围脖,一向蓬乱的白发也梳得服服帖帖,还系了条领带。这时我才注意到吟子也打扮得挺漂亮,穿了件有点掐腰的羊毛连衣裙。我穿的是牛仔裤跟和服外衣,觉得也该打扮得好看点,就回了自己房间。对着镜子试了几件衣服后,来了精神,居然久违地描了眼线,然后到他们面前亮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