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是无限透明的蓝(第3/6页)

“……粒粒,她是你阿姨,”父亲说,“她很关心你的,每次都问起你。”

“问我什么?问我会不会跟你断绝关系,她好占财产?”

“……”

“对了,现在开放二胎了,你们准备生吗?我前几天看一个新闻,上面有个六十多的老太婆还生了双胞胎呢,李文静还不到五十,我觉得你们可以考虑一下。”舒粒拿着电话站起来,想去厨房拿点酒。刚要开门又突然想起来,酒早就没了。

“舒粒,你怎么这么没大没小!”

“真是对不起,我的教养和我爸一样好。”她咬紧牙齿。

父亲在电话那头用力吸了一口气,再用力地吐出来。舒粒的两只耳朵迅速地蹿热了。她感觉兴奋,仿佛这一吸是开战前的号角。她坐起身,摆好姿势,等待对面的动静。父亲沉默了一会儿,嘶嘶地抽着气,像漏气的气球:“那么久没有和爸爸联系,一打电话你就要和爸爸吵架吗?”

“到底是谁想吵架。事情是你先提的。”

“你什么都没有搞清楚……”

“那你来讲讲清楚。”

“我们……我和你阿姨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哦?我想的是什么关系?”

父亲又沉默了。电流声滋滋地响着,连同电话那头各种各样的声音一同袭入舒粒的耳朵。仿佛有人在咚咚地剁着砧板。也许是隔壁传来的,舒粒想。那幢房子的隔音不太好。隔壁住的是一对靠转卖房产发家的夫妇。女主人是个全职主妇,短发,看起来很精干。母亲还在的时候,舒粒放假回家,经常在下午听见从隔壁传来的张弛有度的古筝琴声。每次母亲都会感慨:“看看人家这日子过的,这才是生活。你再看看我。”

母亲一边说着一边将目光斜向父亲。父亲惯会装傻充愣。他拒绝迎接母亲或是她的目光,来回给电视换台,或者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样子去看手机。这种态度尤其令人恼火。

“唉。”

父亲狠狠地叹着气。现在,就连他叹气的声音也令人感觉讨厌。这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好像很久远,又好像很近。舒粒能想象父亲此时的表情——他一贯如此——脸上的皮肉像是沙皮狗一样一层层耷拉下来,面色红紫,密集的老人斑越发地明显。他看起来总是很委屈,但没人知道缘由。舒粒觉得男人表现出委屈的模样令人反胃,就像是母亲说的那样,“看起来根本不像个男人”。

电话中又是一段沉默,厚实、黏稠。舒粒顺着床躺下来,猜想父亲接下来会怎么应对她。窗子外砰砰地响起来。舒粒翘起一只脚将窗帘撩开。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片的黑云已经聚在一起,像是溶解的墨水一般渐渐地将仅剩的白色吞噬掉。难怪她感觉胸口憋闷,原来是快要下雨了。她深吸一口气:“你到底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最近感觉身体不太好,我怕……”

“你以前不是挺会保养的,你会身体不好?李文静不是天天在吗?她亏待你了……”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电话就被挂掉了。她反拨回去,仍被挂掉,接着是关机。一股气从她的胃里喷涌上来,堵在嗓子眼。这感觉好似一股浓痰,咽下去觉得恶心,吐又吐不出来。她愣愣地盯着手机屏幕看了片刻,突然将手机摔在了窗子上。砰的一响。痰跳出嗓子眼,带着一股放坏了的酱油味。她站起来,打开窗子,朝窗外吐出去。雨猝不及防地倾盆而下。她吓了一跳,赶快将身子缩回房间。雨像一层厚实的帷幕遮掩住了这个城市。窗外,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雨声掩盖住了因堵车而不断鸣响的汽车喇叭、人声争吵。舒粒注视着这道帷幕,感觉心情如同被清洗的天空一般,逐渐由暗黑变成明媚的海蓝。一切都被阻隔在外,她终于可以视而不见。

舒明朗每天下午三点都会准时到家附近的游泳馆游泳。正是暑假,浅水区里每天都满满地装着前来学游泳的小学生。孩子们一律戴着泳帽,穿连体泳衣,让人分不出究竟是男孩还是女孩。初学班的游泳教练是个扎着长马尾的女孩,看上去二十一二岁。她从水中站起身时,豆大的水珠顺着她小麦色的皮肤滑下来,流畅、轻盈,毫不犹豫。舒明朗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自己,觉得自己站在里头有些突兀。他往池子边缘退了两步,扶住扶手。

刚才那个女孩走过来告诉他,现在是学游泳时间,请他先到隔壁的深水池。但舒明朗不太会游泳,只会几下狗刨。他将这些告诉女孩,她有些尴尬地笑了。她对他说,不好意思,那请您在旁边或者上岸等一等,这个班是四十分钟。

舒明朗并不喜欢皮肤被泡久之后发白发皱的模样,但泡在水里让他感觉轻松。跳跃的水花声,沉入水底时耳边响起的嗡嗡的水流声。这些声音安静、柔和,仿佛世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游泳馆里一片碧蓝。也许是池底瓷砖的关系,水看起来也是澄蓝色,让他想到海。刚入伍时舒明朗在海岛上当兵,他看得最多的就是海。那时候的海不像现在——四处都是灰蒙蒙的,不时地翻上来肮脏的水草,甚至垃圾。他印象中的海是一片澄碧,就如同游泳池的水——蓝得饱满却又湿漉漉的,让人感觉不太真实,仿佛一碰触就会有一窝蓝色喷涌而出。傍晚,巨大的火球渐渐坠落,溅出几抹红色,消失在海平面上。蓝色变成橙红,接着,新一轮的墨蓝将整个天空包围住。星星布满天空,像散落了一地的珍珠。有时候他们会坐船出海。他们不是海军,许多战友都因为受不了海浪的颠簸,在船上争先恐后地呕吐。但是,水的味道让舒明朗感觉平静。他依靠着船舷,任由略带腥味的海水泡沫扑满他的脸。他闭上眼睛,感觉有一股温柔的睡意慢慢升了上来。

游泳是李文静的主意。她说治疗抑郁症不能光靠吃药,水能放松精神,或许能让他好受一些。他妻子去世之后,李文静常常来探望他。三年前他突发脑梗,也是李文静安排的医院。出院后,李文静每天都会到家里来,有时只是简单地说上几句话,有时则会留下来吃晚饭。她比自己小十几岁,是个医生,离过一次婚,她的前夫王阳平和舒明朗是老乡。李文静离婚时只有三十出头,把孩子留给了王阳平。除了工作外,李文静大部分时间都在旅游。妻子还在世的时候,对李文静的生活嗤之以鼻:“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再怎么样也得结婚有个小孩啊,不然以后老了谁管她?”

“都是老乡,大家都可以照顾她嘛。”他随口回答。

“你什么意思?”妻子翻了一个怪异的白眼。他立刻闭了嘴。他不想因为这个和妻子发生争吵。妻子年轻的时候有些神经质,更年期开始后,情况就越发恶劣了。遇到不合意的事情,有时她会突然地高声尖叫起来,放声大哭。妻子尖锐的叫声让舒明朗感觉头皮发麻,头皮像是被什么扯住了似的,快要崩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