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是无限透明的蓝(第4/6页)

妻子住院后,李文静几乎每天都来探望。每次来她都拿着一点东西,有时是新鲜水果,有时是一束鲜花,或者用保温罐装来自己炖的补品。她把东西放在床头,目光面向他:“这是我叫家里的阿姨炖的,鲫鱼汤,对恢复有好处。”说完后她将目光投向妻子,“大姐,今天你感觉怎么样啊?”

妻子牙疼似的笑着:“谢谢你啊,总是来看我,你太客气了。”

李文静走后,妻子淡淡地吐出一句:“那个李文静啊,以后你多照顾她一点吧。”

“什么叫我多照顾一点,神经病。”他用咳嗽打破古怪的尴尬。

“她年纪这么大了,没个男人照顾不行。”

“关我什么事?再说,她年纪都这么大了,知道自己的事该怎么处理。”

“你跟她不是很聊得来吗?我要是死了也挺合适的。”

“别说什么死不死的,”他几乎要吼出来,但很快又压低声音,“医生说了,过几天你就能出院了。”

“走着瞧吧。”她的脸上露出一个青紫色的笑容。恍惚中,舒明朗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从妻子的身上飘了出来。他身子一震,赶紧揉了揉眼睛。什么也没有。也许是太累了。他抬起头,看到病房天花板上的白炽灯时不时地闪出暗灰色的灯光,让人感觉晕眩。应该明天和病房的护士提一下,他在心里提醒自己。舒明朗将妻子床头的阅读灯关掉,拉上床帘,然后将病床边的陪护床打开。他躺下来,长舒了一口气。妻子入睡很快,不久便发出鼾声。她呼吸得很用力,像是正在经历着一场剧烈的运动。有时,她的鼾声还伴随着像是吹泡泡糖一样的噗噗声。舒明朗问过医生,说这是妻子高血压又有冠心病的缘故。他松了一口气。他拉上被子,躺下来,定好闹钟。明天还得早起。

他没想到妻子会一觉睡了过去。第二天,舒明朗是被查房医生和护士给叫醒的。妻子身上的仪器已经被撤走,这让他感觉很不习惯。他将手伸向妻子的手。她的身体已经由肿胀变得骤然缩水,甚至连原来仅剩的一点青紫色也消失了。她变成了一条通体蜡黄的萝卜干。

舒明朗吸了一口气,蘸着水抹了一把头发。这几年他入睡困难,大把大把地脱发。头顶是早已秃了的,最后,只在两侧耳朵上方各自剩下一丛香菇模样的头发。李文静见状,带他去做检查。从头到脚,从内到外,甚至连精神科也去了。拿到结果后李文静神色凝重,说:“大哥,你有点抑郁症。”

“其他呢?”

“其他倒是没什么大问题……”

“那就行了。”

“大哥,”李文静有些踌躇着开口,看起来快要哭了,“我大姐的事,你不要太难过啊。”

他没有回答。妻子的去世并不让他十分难过,他更多的则是感觉不可思议。在过去的许多年当中,舒明朗只在父亲去世的时候回过故乡。那是一场荒诞又盛大的聚会。许多他没有见过的亲戚从四面八方赶了过来,占满了整个房间。每天早晨,他都会被巨大的人声吵醒。他起身走进客厅。没有人和他打招呼。每个人都在步履不停地奔走着,衬得舒明朗像个外人。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妪冲进屋子,哇哇地哭出来。嫂子和弟媳赶紧奔上来,搀扶起她们,让她们围坐在一起,将折金宝用的金银锡箔纸塞到她们手中。每一次,只要她们的手接触到了金纸,人立刻就平静了下来。舒明朗没有久留。后来母亲去世,他没有回去,只是寄了一笔钱回故乡,委托兄弟全权操办。

或许因为他年少时就不受父母宠爱,再加上他早早就报名参军,离乡多年,他对父母没有太深的感情。妻子的死是他第一次近距离地接触死亡。他按照医生的要求在太平间等待尸体,给妻子穿上衣服,套上鞋子。一张绣着金色花纹的红布盖住了妻子的身体。他总觉得自己好像还没反应过来。接下来的一切几乎都是李文静处理的。舒明朗愣愣地看着她忙前忙后,却记不起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给她打的电话。李文静穿着细高跟鞋来回地在他面前穿梭,吩咐他做这个,吩咐他做那个。舒明朗则机械地重复她的指令。舒粒在妻子火化的前一天赶了回来,和李文静一同处理丧事。她没有哭。整个过程中,舒粒仿佛是为了让他更坚强一些而强忍泪水。李文静一边抹眼泪一边对舒粒说,粒粒,你是女儿,你要哭啊。舒粒生硬地叫李文静闭嘴,说他们的家事不需要外人插手。舒明朗无法指责女儿。他庆幸的是,她们并没有要求他来做裁判。他撇下两个女人走进浴室,在浴缸中注满水。浴缸的水塞出了些问题,不时地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舒明朗试了试水温,走进去,潜入水中。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喂!树袋熊!”

舒明朗循声望过去,看见不远处有几个嬉笑着的小学生。他们当中有一个用手用力地捂住嘴,眉毛弯弯,笑意忍不住地从指缝间溢出来。他猜刚才说话的人是他。舒明朗冲着他抬了抬下巴,故作一脸严肃地说道:“你们刚才说什么?”

小学生们笑闹着一哄而散。他笑了笑,重新在扶手边倚靠下来,在水池边缘架上脑袋。扶手底部有一个出水口。水流从池子底部喷涌上来,托举起舒明朗的身子,把他往外冲去。他不得不用一只手拽住扶手,不时将自己随水漂流的身体重新拉回原地。

“嘿!树袋熊!”

舒明朗转过头,发现刚才笑容夸张的那个小学生正在向他游过来。眼下仿佛是自由练习时间,不少小学生都抱着一块浮板,两手笔直地伸着,用两条僵硬的腿不停拍打水面。

那个小学生一手挎着浮板,半游半走地向他靠过来。等他靠近了,舒明朗发现,这是个小女孩。她的鼻子软塌塌地瘪着,眼睛大得过分,下嘴唇向后收着。这让小女孩看起来很刻薄。舒明朗盯着她,扬扬下巴:“你刚才说什么?”

小女孩抬起一只手,指着舒明朗的头顶:“说你啊,你的头发看起来像树袋熊。”

舒明朗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头顶,笑起来。他眯起眼睛看着小女孩:“你说得对。”

“你为什么不游泳?”

“我不会游泳,”舒明朗说,“不要告诉你们老师,我没交学费,正在偷偷地学。”

他一边说着,一边装作惊慌的样子竖起一只手指,放在嘴上。小女孩恍然大悟地睁大了眼睛,点点头,也把手放在嘴上,发出“嘘”的声音。

“你一个人来的吗?你叫什么名字?”

“我妈妈在那边,”她指着站在岸上的、一群妇女中的一个,那些女人看起来长相都差不多,舒明朗并不太确定她指的究竟是谁,“我妈妈说,不能随便和陌生人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