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no

那晚,我本该待在宁静无事的家里。

所谓家,就是“缺角同花”1,一艘五十二英尺长2的大型平底房船,停在劳德代尔堡巴伊亚玛3F-18号船位。

家是私密之处。放下所有不透光的窗帘、关上舱门、冷气的嗡嗡低语遮蔽外界的一切声音,邻船上的一举一动不再干扰你,就好像身处飞跃金星的火箭,或沉入冰川之下。

我把自己的房间称为休息室,因为它在船上,也因为休息是我的主要活动之一。

我慵懒地陷在角落的沙发里,研究着群岛图,试图打起精神,给“缺角同花”找个新船位停一阵子。她有一对大力士引擎,各五十八马力,每小时开六海里没问题。我不想挪她,我喜欢劳德代尔堡。可我在这里停了太久,也该动一动了。

苏琪·麦克考正在编排傻乎乎的舞步。因为我这里既私密又有足够大的空间,她就把这里当排练房。她把挡道的家具挪开,从主卧室里搬来几面镜子,把她那吵人的节拍器调好。她穿着褪色的锈红紧身衣,上面有几处用黑线补过,头发扎得像条围巾。

她跳得很卖力,一遍遍尝试同一个段落,每次做些微调。一旦满意,她就跑到桌边,在记录板上标记下来。

现在的舞女和以前的矿工一样辛苦。她踏步、吐气、扭动美妙匀称的身体。尽管开着空调,她依然难耐酷热,休息室里弥漫着甜丝丝的汗味。她让人分心,也令人愉悦。休息室的灯光照耀着她圆滑的双腿与手臂上的汗滴。

“该死!”她对着笔记皱起眉头。

“怎么了?”

“没什么,我得搞清楚每个人的位置,不然他们会踢到对方的脸上。我有时候会搞混。”

她划掉一些记号。我继续研究康坦群岛东北浅滩退潮时的水位。她又卖力地跳了十分钟,标记下来,然后靠在桌边,大口喘气。

“崔维,亲爱的?”

“嗯?”

“上次你和我说……你的工作,你是开玩笑的吗?”

“我说了什么?”

“你说的有点奇怪,但我还是相信你的。你说如果X有些值钱的东西,被Y夺走了,X无论如何也要不回来,于是你出面,和X约定,帮他要回来,你得一半。之后你就……靠这笔钱过日子,直到钱快用尽。真是这样吗?”

“说简单了,苏苏,但基本上是这么回事。”

“这样不会惹来很多麻烦吗?”

“有时候会,有时候不会。Y一般不敢怎么样。因为我算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所以收百分之五十作为酬劳,对X来说,一半总比分文不剩要好。”

“而且你做这些事从不声张。”

“苏苏,我不是那种有名片的人。我的名片上能写什么?崔维斯·麦基,追款专家?”

“老天啊,崔维,你整天躺着没事干,等你穷得叮当响,急着要钱,上哪找这样的活?”

“多得忙不过来。社会是很复杂的,宝贝。社会越复杂,就有越多明偷暗抢的花头。有时候老主顾给我牵线,或者你拿一叠报纸,仔细读,读出字面上没写的东西,就会看到一个富得流油、逍遥自在的Y,和一个坐立不安、可怜兮兮的X。我喜欢接大笔的活,开销虽然大,但事成之后,我又可以早几年退休。我会攒够几笔养老钱,而不是熬到六十岁才歇手。”

“要是现在就有活找上你呢?”

“我们说点别的吧,麦克考小姐。不如你请两天假,让弗兰克紧张一下。我们可以叫些人,一路开着派对,驶向马拉松4。这么着,四位男士加六位女士。不带酒鬼、不带怨妇、不许配对、不男不女的不带、拍照狂不带、怕晒伤的不带、不会游泳的不带、不……”

“拜托,崔维,我是认真的。”

“我也是。”

“我想让你和一个姑娘谈谈。几个月前我把她招进组里,她比其他人稍大一些,以前也是跳舞的,现在重回这一行,状态很好。但……真得有人帮帮她,而且别人也帮不了她。她叫凯西·克尔。”

“对不起,苏苏。我手头的钱够用几个月。手头紧的时候我干活最来劲。”

“但她觉得这事牵扯到好大一笔钱。”

我盯着她:“她觉得?”

“她从没见到钱。”

“不好意思,你再说一遍。”

“有一晚她有点喝醉了,哭得泪汪汪的。我一直对她不错,所以她一股脑全告诉我了,但最好还是让她亲口告诉你。”

“她见都没见过的东西,又怎么可能失掉?”

仿佛看见鱼儿上钩,苏琪露出一丝笑意。“实在太复杂,我解释不清,怕说乱了。能不能答应我,崔维斯?和她谈谈?”

我叹了口气。“找个时间带她过来。”

她轻柔地凑过来,拿起我的手腕,看看手表。她的呼吸放缓了,被汗水浸透的紧身衣像一层皮肤,贴在她的身体上。她低头冲我微笑。“我知道你会答应的,崔维。她二十分钟后到。”

我仰头瞪着她。“你这个小忽悠,麦克考。”

她拍拍我的头。“凯西人很好,你会喜欢她的。”她回到房中央,打开节拍器,看了下笔记,继续编舞。起跳、落地,用力的时候哼哼唧唧——看芭蕾千万别坐第一排。

我想回头接着研究航道标识和潮汐水位,但完全没法专心。我不得不和那个女人谈谈,但绝不会被人蒙进什么莫名其妙的案子。下一桩活已经到位,只等我准备就绪。我有充足的选择,不需要更多。苏苏疑惑我哪来那么多案子,这让我想坏笑。机会随时冒出来,她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九点整,连到码头木桩上的电铃传来“叮咚”声。如果有人不按铃,直接跨过铁链、踏上跳板走过来,他们一踩上甲板上的粗绳踏垫,就会触发一声可怕的巨响,随之而来的是各种防范措施。我吃不消惊喜,因为我已经尝够了。惊喜令我不安。避免所有可以避免的风险,这是最惬意的生存方式。

我打开后甲板上的灯,从休息室的舱门出去。苏琪在我身后喘气。

我走过去,帮来客解开铁链。她一头沙色的金发,留着英国男生的发型,一对大眼睛透过凌乱浓密的刘海望过来。在我这里,她穿得太讲究了,一身简洁的黑色,胸前别着一颗珍珠,拎着信封式的小钱包。

喘息之间,苏苏替我们介绍了彼此,然后我们回到里面。看得出来,以苏苏的标准,她不再年轻,也许二十六七岁。她是个金发褐眼的女子,眼神悲伤又无助,就像一只巴瑟特猎犬。她的眼睛周围看得出风霜的印记。在休息室的灯光下,我发现她那一身黑色为她增色不少。她的双手有些粗糙,蓬松的黑色连衣裙之下,是一双毋庸置疑的舞女的腿,微微弯曲、匀称而结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