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is

她好好吃了顿早餐,看上去状态不错,让我能安心离开一阵。我驾着艾格尼丝小姐离开,去取了洗好的衣服,然后打电话给杰夫·波卡,就是在露易丝·阿金森家院子里立牌子的房产经纪。

他的脸和脑袋又红又圆,像个沙滩球。他浑身无毛,头顶、眉毛、眼睑全都光秃秃,像是什么病造成的,近乎猥琐。他的眼睛和小小的牙齿都是黄褐色的。

“我当然能把那幢房子卖掉,如果能带人去看房就能卖掉,哥们。但那个疯娘们一直乱来,我没法带人去看房。我约了人,两次。结果呢?房子里一团糟,她也一团糟。第一次她坚持了十分钟,然后开始冲我的客户尖叫,第二次她甚至不让我们进去。她那房子贷款都还清了,我们刚调查过,所有权没问题。好房子,好地段,就在海边。明天我就能卖个四万五,但不能看房没人会买,哥们。”他摇摇头,“下次过去,我会把草地上的牌子拿掉。”

“等她搬出去,如果她还想卖,我就把钥匙留给你。”

“里面的状况怎么样?”

“没问题。”

“你说如果她还想卖,是什么意思?”

“如果,她仔细想过之后,百分之百肯定。”

“她最好搬走。她以前在这有些朋友,一些很好的人,不过那是在加油站那家伙搬到她家住、然后她开始喝酒之前。”

“估计这有违你们的道德观。”

他露出小小的牙齿。“这里是个体面的地方。”

“哪里都是,朋友。”

我走出去,留下他站在炉渣砖垒起的办公室门口,阳光在他光滑的粉红脑袋上射出一道耀眼的银光。

雷米瑞兹下午过来,对她的康复大为惊叹。下午她穿好衣服,显得非常拘谨,看上去很困,动作缓慢。晚上她又发作了一次。然后,又是在黑暗中,她与我夜谈。

“尽管有他在,我还是逐渐找回了生命,崔维。我似乎意识到他想摧毁我,但我知道自己不会被摧毁。我在内心深处找了一小块安静的地方,不管他要我做什么,我都能回到那里,然后一切都无所谓了。我开始感觉他已经将他最坏的一面使出来了,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比他强大,我会从他手中活下来,会熬过去,会摆脱他。我能够抬起头,想办法结束这一切。但……他不会让我如愿,当然。他不会让我逃走。”

小艾伦如何防止她逃跑,她始终说不清。她的叙述变得不连贯,还有许多东西她不记得了,幸好。小艾伦让她醉在酒精里,这样更容易操纵,在没看住她的情况下,她也很难溜走。

最后一次出海,小艾伦把船开到比米尼14,在那里带上了一个叫芳嘉的海地小荡妇,她是个双性恋。他们从比米尼开了很远,开到贝利岛的一个海湾,在那里抛锚,停留了一个星期,完成了对露易丝·阿金森的腐化和毁灭。回坎多岛的航程,她一点都不记得。六月,他们回到这里,小艾伦终于走了,自愿离开。他很清楚,他留给这个温柔女子的剧烈影像和碎片记忆将逼她走上绝路。

露易丝沉入睡梦之后,我开始揣度小艾伦的动机。这个世界上的有些男人,本能地想毁掉自己所能企及的最脆弱、最宝贵的东西,就像野蛮的孩子蹂躏漂亮的家一样。看我的,他们说。

露易丝,一个羞怯、可爱、敏感又有教养的女人,她的存在给了小艾伦一个挑战。她的反抗,则让挑战更进了一步。小艾伦找到并夺走巴里中士的宝藏,又回到坎多岛,虽然这样做很蠢,但他必须面对挑战,去彻底征服一盘远比凯西·克尔美味的佳肴。

男人对女人犯下的最恶劣的罪行,在法律条文里是看不到的。一个笑容满面的男人,敏捷灵巧如猫,满身肌肉,拿着金钱的利器,在一个不起疑心的世界里横行无阻,和进了鸡窝的黄鼠狼一样贪婪。我明白他的动机。他的动机是杀戮。那种象征性的杀戮之后,他很可能会真的动手。

狡猾而鲁莽,冲动又大胆。长着蹄脚、带着笑容,有一对毛茸茸耳朵的潘神,在“逍遥游”上尽情发泄兽欲。

爱他、理解他、原谅他,领他羞涩地走向弗洛伊德,或耶稣。

或者采信当今不堪一击的论调,认为与童年创伤无关的邪恶存在于世,为了邪恶本身而存在。那是恶魔留下的脓疮,就像贝尔森集中营15一样无法解释。

我亲了亲她流汗的额角,将她窄窄的肩膀旁的毯子塞好。脆弱的象征,恶魔的象征,但我找不到自己的象征。作为复仇天使的麦基让我有点吃不消,我希望用贪婪冲淡复仇,或者反之。不论哪一种,都能让事情更简单。

她开始狼吞虎咽。期待中的平静回归到她身上,带来茫然甜美的微笑、哈欠和困倦。她穿好衣服,我们时常散步。新鲜的血肉磨平了骨头的棱角,与此同时,夜谈逐渐减少。我负责照看一个植物般的女人,适度的友善、毫不猜疑、疏离而柔和、能吃能睡、步履缓慢。我付了雷米瑞兹钱,对将来的事,他没说什么。露易丝打电话给她嫂子,说一切都好。她谈起童年的快乐片段,但她不喜欢这幢房子,还有她的车。我打理了她的财务,她签了存款单和急需付清的支票。她想去别的地方,但不在乎是哪,也不想花心思计划。我们打包行李,她想要的东西不多。艾格尼丝小姐算半辆货车,装得绰绰有余。我把钥匙交给波卡,告诉他露易丝的联络地址。她签好合同,我卖掉车,把钱打入她的账户。她去邮局登记了新地址。我把水电煤气搞好,最后巡视了一遍房子。她坐在外面的车里。我检查了所有窗户,关掉空调,甩上大门。

我开车带她离开,她头也不回。她带着梦幻的笑容,坐在那,双手叠在大腿上。别人去岛礁,带回家的是贝壳烟灰缸、标本鱼或陶制的火烈鸟。崔维斯·麦基带回一个叫露易丝·阿金森的女人。纪念品狂热症是旅游经济的命脉。

“你找到住处之前,可以待在我的房船上。”

“好。”

“或许你想回纽海文,离你哥哥近些。”

“或许吧。”

“很快你就会恢复过来,能出门远行。”

“是吧。”

“还是我现在就给你找个自己的住处?”

“无所谓。”

“你更想哪样?”

作决定的努力将她拖出呆滞。她握紧拳头,绷紧嘴唇。“我想,我得和你在一起。”

“待一阵子。”

“我得和你在一起。”

病人开始依赖心理医生。说这话时,她没有一丝焦虑。她陈述一个事实,奇怪地坚信我会和她一样,毫无保留地接受这个事实。过了一会,她跌靠在车门上,睡着了。我很愤慨。她怎么能如此确定,她没把自己交给一个小艾伦的翻版?这些令人窒息的信任从何而来?即便有过活生生的例子,这个成年女子似乎还不明白,偌大的世界上四处是禽兽。我感觉,就算我说要带她去食人族的岛上,把她当肉卖掉,她还是会面带一模一样的蒙娜丽莎微笑,任人宰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