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nce

威利·拉泽尔和我很熟。他的牙齿和脚都隐隐作痛。他讨厌这里的天气,讨厌“动力先遣队”32,讨厌政府和他老婆。这股巨量的恨意没有让他变得尖刻,而是变麻木了。他的外表,就好像把法兰克·辛纳屈33漂白、剥皮,然后套在威利身上。

我知道他六点下班,也知道他要喝一小时啤酒才情愿回家,还知道他在哪里喝酒。我来到吧台,坐到他旁边。他用暗淡的眼神扫了一眼,认出了我。他的醉意时光快用完了。我唤醒他的记忆。

“‘逍遥游’,‘逍遥游’,是啊,我今天见到它了。”

“四十尺长,斯塔德型号,白色舷侧,灰色船身,蓝色的线条。船主是个强壮黝黑的家伙,一头白色的卷发,一双小小的蓝眼睛,总是满面笑容。”

“怎么着?”

“我想知道他停在哪里?”

“我哪知道,麦基?我哪会知道?”

“但你记得这个人?”

“他付了现钱。”

“五点多一点停下来的?”

“怎么着?”

“在他船上的都是什么人,威利?”

“一帮小屁孩。”

“游客,还是大学生?”

他凝视的目光穿透了我的身体,片刻之后说:“我认识其中一个。”

“其中一个小孩?”

“你说呢?其中一个小孩,没错。桥那边往右,在建筑工地旁边有家‘查理碳烤’。”

“我知道那地方。”

“我见过她在那里做服务员,一个年轻的女孩。他们的名字都写在胸牌上,她的名字很滑稽,叫笛玲。我之所以记得她,是因为她有一回跟我犯贱,端错了我点的东西。”

他只记得这些了。

我回去找露易丝。她正在喝一杯波旁,但弄得像一杯冰咖啡。她的笑容松弛、湿润,眼神游离。我把她的酒拿开,带她进休息室。她低声哼哼,斜靠在我身上。我把她翻倒在床上,脱了她的鞋。不到三分钟,她就打起呼来。

我锁上门,去找笛玲。

“查理碳烤”闻起来有股烧焦的油脂味。她已不在这里上班,但她有个叫玛丽安的朋友在这。玛丽安是个漂亮的女孩,除了那张闭不上的兔子嘴。十九岁,我猜。她先确定我不是警察,然后和我坐到后排的隔间里。

“笛,这里换经理之后,她被开了。她这人太随心所欲,你明白吗?之前的经理没事就带她去后面的储藏室,最后终于有人向公司告发了。我跟她说过,这么搞是不行的。她还干过其他几份工作,都干不长,现在我不怎么见到她,见是见过。但是,我不知道怎么说,有些事情不能太过头,你明白我的意思吗?玩是可以,但她玩得太过头了。有一次她给我安排了个约会,结果我发现,老天哎,对方老得可以做我父亲,你知道吗?我们大吵了一架,我发现她收了那人的钱要我出来,我问她当我是什么玩意。我看她会惹大麻烦,我不想沾上,你明白的。”

“她住哪?”

“不知道她搬了没有——她经常搬——她在柑橘旅馆,就在迪费尔德海滩对面,那种酒店式公寓一样的地方,又旧又破的感觉。她住2A房间,和一个叫克莉的女孩一起。我只知道她住在那里,靠失业金过日子。”

她不能继续和我聊下去,溜出隔间,拍拍蓝白尼龙制服裙。她似乎被自己的一番话震到了,看起来有点惊慌失措。她是个健壮的女孩,修长的脖子和小小的脑袋让她看起来更精致些,柔软的浅棕色头发里混着一缕缕挑染的发丝。“别误会我对笛玲的看法,”她说,“我不想让你觉得我是在诋毁她。其实,她很小的时候谈过一段不开心的恋爱。”

“她现在多大?”

“噢,二十了。”她迟疑了一下,然后做了一组典型的夸张动作来结束我们的小聊,就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她舔舔小兔嘴、眯起眼睛、张开鼻孔、拍拍头发、弓起后背、翘臀侧立,故意用沙哑的嗓音说:“回头见,好吧?”

“好的,玛丽安,回头见。”

保佑她们,这些无助的小兔子。在我们善变的文化中,她们是被抛弃的人。她们渴望浪漫,却只能找个男人一起玩玩,用她们的话说。她们身边一无所长、满脸痘痘的男人们走入社会,却发现那里挤满了没有特长的劳动力,连在超市给人装袋的工作都有人抢。她们渴求安定,但只能得到自己力所能及的东西,只能在餐馆和商店里扎堆闲扯,谈论潮流和服饰,梦想会有个真心真意的陌生人出现在面前,带她们逃离卑微的小费和失业的压力,与她们一起切下婚礼蛋糕,让她们怀上漂亮的孩子,稳稳当当地在家电齐全、饭后刷牙的房子里住下来。但大多数充满愿景的小兔子都嫁给了那些没有特长的男人,然后继续工作,一直走到梦想的尽头。在学校里,有人教导她们,如果你阳光、开朗、真诚、合群、受人欢迎,世界是属于你的,你的世界里会有烤肉架、信用卡、尿布送洗服务、上等细棉床单、共进晚餐的朋友、洗衣机加烘干机、家用幻灯机放孩子们的照片、永恒如梦的浪漫——其中包含波浪般的欢笑和电影中的对白。于是她们全都挂着微笑、充满自信、毫无准备地投入这个靠本事吃饭的世界,不出几年,她们就明白生活是一种折磨,残酷、可恨、永不安宁,最终把心灵变成贫民窟。保佑这些小兔子。她们初来乍到,而我们没有留下余地。我们把梦想像胡萝卜一样拿到她们面前,最后却说,不好意思,不是给你的。教她们不食人间烟火的学校建造得美轮美奂,她们永远住不进这么好的地方,除了安养院。

我开到主路北边,经过无数闪烁的车光和飞流而去的霓虹,穿过无尽的柏油森林和满地飘零的玻璃纸、糖果包装纸、卫生纸、烟屁股、票根、透明塑料纸、塑料废弃物。小艾伦蹂躏过的两个女人,一个受伤躺在床上,一个喝醉躺在床上,而我在寻找第三个。

柑橘旅店是一幢三层老房子,布满裂痕和修葺痕迹,建造于1925年,有三个入口、三组楼梯、三栋公寓楼。旅店在商业区里一条小路的尽头,对面有一块很大的卡车集散地,另外两边是一条窄码头和一个挂着“啤酒—钓鱼—游船”的店面,店里有个小酒馆,卖炸鱼三明治。三栋楼后面是一条狭窄不流动的水道,筑有海防堤。

柑橘旅店有一个自己的码头,和海防堤平行,锈迹斑斑。我把车停在码头前面,走到柑橘旅店的暗面,突然停步,闪进更深的阴影。有两艘黑黝黝的破旧大船拴在柑橘旅店的码头上,第三艘船里有光,码头上微弱的灯光照到船身右舷,也照进了驾驶舱,照在救生圈上面,上面印着“逍遥游”。驾驶舱里有好几个人,我看不清楚。舱里放着音乐,是波萨诺瓦34吞吞吐吐的节律。一个女孩随着音乐摇摆,另一个女孩发出一串难听的大笑。一个男人用响亮的声音说:“老爹,咱们快没啤酒了,真他妈要人命咧,老爹,得赶快找个人去巴尼酒馆买点。到了岛上该不能没喝的吧,老爹?还让不让人活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