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的影子(第3/6页)

战争梦幻般地进行着:数不胜数的强敌向你扑来,你自己却软弱无力,然而,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去,直到被彻底击溃。英曼不停地开火,右臂反复拉动推弹杆已经疲劳不堪,下颌也因连续咬纸弹壳的底盖而酸痛。长枪变得火烫,有时候还没等装好弹丸火药就燃着了。一天过去,周围人的脸庞都被枪膛后焰熏成深浅不一的蓝色,让英曼想起曾经在巡回表演中看到的一只巨猿涨鼓鼓的花屁股。

整整一天,他们都在李和朗斯特里特的眼皮底下作战。墙后的士兵只需一扭头,就可瞧见在他们上方督战的两位大人物。两位将军在山顶呆了一下午,各显神通,说些幽默漂亮的话。朗斯特里特说以他布置在凹路上的防守阵地,就算让波多马克军全部人马开过来,也不可能有一个活着来到石墙下;又说北军在漫长的下午络绎倒毙,就像从屋檐流下的雨水。

李将军自然不会给别人抢了风头,他说,幸亏战争如此可怕,不然人们就会太好战了。一如罗伯特老爷(指李将军——译者)所说的一切,这句横空而出的妙语马上被士兵们争相传诵,一传十,十传百,简直就像出自万能的上帝之口。等石墙这端的英曼听到此话时,他只是摇了摇头。即便在当时,战争开始还不久,他的观点也与李大相径庭。在他看来人们似乎非常喜欢战争,而且越可怕越好。他还怀疑,最喜欢战争的人正是李,如果可以自作主张,他会径直把大家统统送进地狱的大门。但最使英曼不安的是,李明白表示,他把战争看作澄清上帝隐晦意志的工具。李似乎认为,在一切人类行为中,战争的神圣性仅次于祷告和读《圣经》。英曼担心,遵照这种逻辑,人们很快会把任何一场滥战或恶斗的胜利者当作上帝验明正身的卫道士。这些想法当然不能对同袍讲,同样不可宣诸于口的是,他觉得自己参军不是为了找一个老爷,哪怕是那天在马耶斯高地上庄重而尊贵的李将军。

向晚时分,北军停止了进攻,枪声逐渐沉寂。石墙下的山坡上,躺满了数千名阵亡或垂死的士兵。天黑时,尚能活动的已经把死尸叠起来做成掩体。整夜,中天以北,忽明忽暗的红色光芒摇曳不止。空中的异像被阵地上的所有士兵看成一个预兆,他们争相看谁能最明白无误地说出它的含义。在上方某处,一只小提琴奏起悲伤的《罗瑞娜》。结冰的战场上,受伤的北军士兵从牙缝里哼哼着,呻吟着,哀号着,有的大声呼唤着亲人的名字。

伴着这一切声响,英曼的一队人中那些没有好鞋可穿的,爬过墙头去扒死人的靴子。英曼自己的靴子不错,他参加这场夜袭,只是想看看一天的战果。战场上北军尸横遍野,到处是一堆堆血肉模糊的尸体,残缺的肢体形态各异,无奇不有。走在英曼身旁的一个人举目四顾说,如果他说了算,他会让波多马克河以北任何一寸土地都与这里一样,不差分毫。目睹敌军惨状,英曼生出的念头则是——回家。一些尸体的衣服上别着卡片,上面写着他们的身份,其他都是无名尸。英曼看见一个人蹲下身,去脱一具死尸脚上的靴子,他正抬起一条腿用力拽,那仰卧的尸体突然坐了起来,说了些话,他的爱尔兰口音太重,只听得清一个词:狗屎。

午夜已经过去了好几个小时,英曼来到战场上的一栋房子前。山墙上的门开着,从里面射出亮光。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太太坐在门内,神情呆滞。她旁边的桌子上燃着一截蜡头,几具尸体倒在门槛上,另一些伏尸屋内,似是临死还爬进来寻求庇护。女人狂乱的目光越过房门,透过英曼,似在看向虚空。英曼穿过房子,从后门走出去,看见有人正用锤子宰杀一群重伤的北军士兵。伤兵们被排列整齐,头都朝着一个方向,那人轻快地沿一排头颅移动,专心致志地砸着,一锤解决一个,干净利落。他的脸上看不出愤怒,只像在完成一件工作,从一颗头移向另一颗,嘴里还低低地吹着口哨,是《科拉·艾伦》的曲子。如果被正直的军官抓到,他很可能被枪决。但他只是累了,希望在没有危险的情况下多干掉几个敌人而已。英曼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刻,当那人走到一端,砸死最后一名士兵,他的脸上正好迎来了第一线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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瞎子一直坐在那里,静静地听着英曼的故事。当英曼讲完,他说,你需要把这一切忘掉。

——我也这么想,英曼说。

但英曼并未告诉瞎子,不论他如何努力,结果总是徒劳。那个战场之夜不但未曾远去,反而化作梦境,在他住院的那些天一次又一次反复来临。在梦里,赤芒烧过夜空,散落在地上的血淋淋的断肢——手臂、头、腿、躯干——慢慢聚拢,七拼八凑组成新的怪异的人体。他们在黑影幢幢的战场上蹒跚着,摇晃着,不时扑倒,像瞎眼的醉鬼,腿脚完全不听使唤。他们打着趔趄,在眩晕中裂开血口的头颅互相撞击。他们挥舞着胡乱搭配起来的胳膊,很少有几对手臂看起来属于同一人。有的念叨着他们女人的名字;有的反复唱着歌曲的片断;另一些站在一旁,望向黑暗之中,焦急地呼唤着他们的狗。

其中一个,身上伤痕累累,看起来更像一堆血肉而不是人体。他挣扎着要站起来,却颓然倒下,再也不能移动分毫,只剩头还可转动。他躺在地上,伸长了脖子,空洞的眼睛死盯住英曼,低声呼唤着他的名字。每天从这个梦中醒来,英曼的心境都有如天下最黑的乌鸦一般黑暗。

英曼回到病房,走路使他倍感疲倦。巴里斯戴着护目镜坐在昏暗的房间里,继续用鹅毛笔在纸上写着。英曼躺到床上,想小睡片刻,把上午剩余的时间打发掉,但心情却无法平静,只好又拿起书。这本书是巴特拉姆《旅行笔记》的第三卷,是英曼从首府的女士们捐赠的一箱图书中随便抽出来的,她们不但关心病人身体的康复,更热心提高他们的思想。显然,这书被捐出来,是因为封面已缺。英曼出于对称的考虑,将封底也照样撕去,只留下书脊,用一根细绳把它扎成一卷。

这不是一本需要从头至尾逐页阅读的书,住院的那些夜晚,英曼每次都是随手翻开,一直读到心平气和,可以入睡。这个因其背囊里总是装满了植物,把全部心血都倾注到野生生命身上,从而在切诺基人中赢得“采花人”称号的善良而孤独的旅行者,他的记述任何时候都可以使英曼松弛。那天上午英曼正好翻到特别喜欢的一段,映入眼帘的第一句话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