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的影子(第4/6页)

我继续攀登,直至到达一座高耸的石山的山顶,眼前现出一个峡谷,夹在更为巍峨的山峰之间,在峡谷中继续向前穿行,崎岖的山路紧傍着一条蜿蜒而湍急的溪流,它最后向左一转,一头垂下陡峭的崖壁,冲过黑暗的灌木林和参天的森林,把满腔的丰饶和欢乐送到下面的土地上。

如此图景使英曼心旷神怡。后面几页的描写也同样让人欣喜:巴特拉姆来到大山深处的考维谷,他心神俱醉,几乎不容歇气地描述起一道道悬崖绝壁,一座座隐没在远方的青山;一路不厌其详地数叨着他观察到的所有植物的名字,似乎在背诵某剂猛药的配方。但是,一段时间之后,英曼的思绪已经从书中游离,开始在头脑中回想家乡的风貌。冷山,它所有的山脊、山坳和溪流:鸽子河、小东岔河、索莱尔山坳、深谷、火烧梁。他自言自语地念着这些熟悉的名字,好像它们是可以驱赶最深刻恐惧的咒语。

若干天后,英曼从医院走路进城。脖子疼得要命,好似有一根火辣辣的筋从脖子直通趾骨,每走一步都扯得紧绷绷。腿已经恢复力气,这给他添了一分隐忧。一旦强壮到可以参加战斗,他们会马上把他弄回弗吉尼亚。不过能逍遥自在毕竟惬意,只是得小心在意,不能在医生面前太过生龙活虎。

家里寄了些钱,部队还发下部分欠薪,所以英曼想出来转转,买些东西。街上的店铺都是红砖房或白色板房。在一家裁缝铺,他看中一件黑色精纺羊毛上衣,正好合身。本来是给另外一个人量身定做的,但那人没等衣服做好就死了。裁缝廉价出售,英曼当场换上新衣,穿着它走出门去。他又到一家杂货店买了一条硬邦邦的靛青色粗斜纹棉布裤子、一件奶白色的衬衫、一双袜子、一把折刀、一把鞘刀、一只小壶和杯子,还为自己的手枪把店里所有的火药和盒装弹丸一扫而光。这些东西都用牛皮纸包好,拿绳子绑了个十字花,英曼用一根手指头钩着,提着步出店外。接着,英曼在一家帽店买了一顶黑礼帽,箍着一圈灰色帽带。回到街上,他摘下满是污垢的旧帽子,随手撇到一户人家房前的豆子地里。他们也许能派上用场,拿来当稻草人的帽子。他把新帽子戴到头上,走进一个鞋匠铺,看见一双很结实的大皮靴,刚好合脚。旧靴子扔到一旁,垂头丧气地委顿于地。他又到文具店买了一支金笔、一瓶墨水,还有几张书写纸。待购物完毕,他已经花掉了一大堆几乎不值一文的纸币,足够引燃未干的新柴。

圆顶式的州议会大厦旁边有一家酒馆,英曼已经走累,就选了一张摆在大树底下的桌子坐了。他要了一杯咖啡,据老板说还是穿过封锁线运进来的呢。不过从杯底的渣子来看,主要是菊苣根(咖啡伴侣——译注)和烧煳的玉米渣,顶多只有一点点咖啡末。铁桌子的外沿生了一圈橘子皮似的铁锈,英曼把杯子放回咖啡碟的时候还得加着小心,怕把新衣服的袖子蹭到上面。他的坐姿略显拘谨,如果有人从马路中间往树荫这边看,可能会觉得他不太自在,有点别扭。他脊背挺直,双手握拳放在大腿上,穿着新买的黑衣服,脖子上裹着的绷带看来就像紧紧扎着一条白围脖。这副模样,可能被误认作一个正在拍摄银版照片的人,一动不动地坐着,等待漫长的曝光结束,人已经变得头晕目眩,不知所以,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底版慢慢地吸进他的形象,并永远攫走了他的一部分灵魂。

英曼在想着瞎子。最近每天早晨他都从瞎子那里买《标准报》,今天也买了一份。知道了他是怎么瞎的,英曼心生怜悯,因为既然是天生的,就没有人可以恨。没有敌人的代价是什么?想报复,除了自己还能惩罚谁呢?

英曼把咖啡喝到只剩下杯底的渣子,然后拿起报纸,希望找到一些能吸引自己的东西来读,转移一下注意力。有一篇介绍彼得斯堡外围恶劣局势的文章,却无论如何读不进去。反正关于这个话题,也不会有什么他不知道的新消息。翻到第三页,他看到一条州政府针对开小差的、逃避兵役者以及他们的家属发布的通知。这些人将被缉拿归案。他们的名字会登上黑名单,每一县的民团都将昼夜巡逻,进行严格盘查。然后,在报纸中间的一页下角不起眼的地方,英曼看到一则消息:在本州西部的山地边区,托马斯和他的切诺基部队与北军多次交火。有人指控他们割了敌人的头皮。报纸评论说,这一行径或许野蛮,但也算一个严厉的警告——入侵要付出血的代价。

英曼放下报纸,想着割头皮的切诺基小伙子们。这事从某种角度看有其幽默的意味,那些面色苍白的磨坊工人,雄心勃勃地南下偷取土地,却在丛林中丢了他们自己的头皮。英曼认识很多有可能在托马斯手下作战的适龄的切诺基人。不知道“游泳者”会不会在他们当中?结识游泳者的那个夏天,他们都是16岁。家里给他安排了一份挺惬意的活儿——在巴撒姆山高耸的山头上放牧几头小母牛,让它们吃最后的夏草。他牵了一匹驮马上山,带着炊具、腊肉、干粮、渔具、一支猎枪、被子,还有一块搭帐篷用的涂蜡帆布,估计得独自一人生活一段时间。到达山顶,却发现已经有人捷足先登,十几个来自卡塔鲁奇的男人在山颠扎营,尽情享受着高地凉爽的空气和远离家庭的自由,悠闲地消磨着时光。他们已经到了一个星期或者更久。这确实是个怡人的地方,东西两侧视野都异常开阔,脚下是优良的高山牧场,旁边还有一条盛产鳟鱼的小溪。英曼加入到他们当中,连续几天,他们大开筵宴,在一堆日夜不熄、齐膝盖高的篝火上煎玉米饼、鳟鱼,炖猎物的肉。他们用玉米酒、苹果白兰地和浓浓的蜂蜜酒把食物送下去,经常有许多人一醉就是一天一夜。

几日后,有一小队卡芙溪的切诺基人,赶着他们瘦骨嶙峋的劣种杂色母牛从另一侧山坡上来,在不远处扎营。紧接着,他们砍倒高高的松树,削成球门,并且为他们残酷的球赛划出边界。游泳者,一个怪模怪样,长着一双大手,两眼距离很远的男孩,来请卡塔鲁奇人参加比赛,并略带威胁地暗示说这种比赛有时候会死人。英曼等人接受了挑战。他们把小树劈开,用皮条或鞋带绑好,做成自己的球棒。

两队人比肩扎营两个星期,年纪较轻的整日比赛,输赢下很大的赌注。这种比赛没有时间限制,也没什么规则可言,双方只是猛跑猛撞,用球棒狠砍乱劈,简直像拿着棍子进行群殴。他们白天大部分时间都在玩球,直到一方赢得规定的比分为止,得分方式是将球击中对方的球门柱。晚上,大家围坐在篝火旁,喝酒,讲故事,吃下大堆大堆煎得脆脆的小斑点鳟,连骨头都不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