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望的蓝色(第4/6页)

艾达双臂环抱胸前,一些年长的妇女走过去跟她讲了几句话,接着是一阵双方都有些不知所措的沉默和踌躇,随后她们就离开了。英曼注意到,每当有人朝她走来,艾达就向后退一步,直至被一块独立战争老兵的墓碑挡住退路。

——如果我去告诉她我的名字,她会理我吗?迪拉德家的一个小伙子问。他来教堂的目的与英曼完全一样。

——我摸不准,英曼说。

——你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追求她,还是看我的吧,霍布·玛尔斯对迪拉德说。

玛尔斯身量不高,肩宽背厚。马甲的口袋里鼓鼓囊囊地装着老大的一块怀表,银链子一直垂到裤腰,上面还悬着一枚涡卷花纹的链坠。

迪拉德说,你以为你什么都能。

——不是以为,是事实,玛尔斯答道。

这时另一个人说,我敢拿一百块钱赌半块姜饼,她肯定在查尔斯敦已经有了意中人。此人身材极为干巴,五官极不端正,因此只有干瞪眼的份。

——意中人可以忘记,这有什么希奇的,霍布说道。

然后他盯着英曼,上下打量了一番他笔挺的衣服,说:你穿得太死板了,追姑娘的爷们得显出点性格。

英曼很清楚,他们会一直绕这个话题谈个不休,直至某人终于鼓足勇气,去艾达那里出乖露丑;或者互相奚落个没完,直到某两个人动了真火,跑到外面的路上干一架。所以他手指朝额头一抬,说了声再会就走开了。

他径直走到莎莉·斯万哲跟前说,如果能给我引见一下,我愿意帮你开一亩荒地。

莎莉戴着一顶宽边软帽,眼睛全被挡住了,所以她得后退一步,仰起头来看着英曼。她对英曼微微一笑,抬起手,在金色铜领针上来回摸了摸。

——你看我都不用问对方是谁,她说。

——现在时机正好,英曼说着眼睛望向艾达。她一人背对大家而立,身子微屈,很明显正津津有味地读着墓碑上的铭文。裙脚已经被高高的墓草打湿,后摆不知什么时候还在泥里拖过。

斯万哲太太用拇食二指捏住他黑上衣的袖子,英曼就这样被她轻轻牵着,穿过园子,来到艾达旁边。等她把袖子放开,英曼抬手取下帽子,另一只手前后左右理了理被压平的头发,把头发从两鬓捋到脑后,然后手掌从额头到下巴一抹,让表情回复自然。斯万哲太太清了清嗓子,艾达转过身来。

——门罗小姐,斯万哲太太的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英曼先生非常希望能有幸和你结识。你已经见过他的父母。这坐教堂就是他们家的人建造的,莎莉走开前顺便告诉艾达,让她心里有个数。

艾达转过眼睛直视着英曼,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没准备要讲些什么。不待他琢磨出一句话来,艾达已经开口,说了声:嗯?

她的语气中明显透出不耐烦,不知为什么,这让英曼觉得很有趣。他转头看向远处河水绕过山脚的地方,尽力不让嘴角翘起来。河岸上,映山红和树木被雨水淋得叶子低垂,闪动着鲜亮的光泽。受到暗藏岩石的阻挡,河水扬起又落下,回旋的水流阴暗凝重,就像融化的玻璃。英曼手托帽顶,由于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死盯着帽口,好像根据从前的经验,他知道将有什么东西打里面冒出来,正诚心诚意地等着。

艾达对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然后也向帽兜里瞧去。英曼控制住自己,不再去看帽口,唯恐刚才自己脸上的表情像一只守在土拨鼠地洞边上的狗。

他抬眼看着艾达,她双掌向上一翻,挑起一只眉毛,表示不知所以然。

——你现在可以把帽子戴上说点什么了,她说。

——主要是大家都对你很好奇,英曼说。

——觉得跟我说话像件新鲜事儿,对吗?

——不是。

——那么就像一种挑战?可能是那边那几个呆瓜激你来的。

——根本不是。

——那究竟如何,你自己做个比喻吧。

——像抓一个扎手的毛栗,至少到目前为止是这样。

艾达笑着点了点头,没想到他知道“比喻”这个词。

然后她说:问你一个事。刚才一个女人说到天气,她说这是“杀羊天”。我心里一直在想,她说的是这种天气适合杀羊,还是说糟糕的天气本身就能让羊死掉,比如淹死或让它们得肺炎?

——是前一种,英曼说。

——哦,是这样,那么多谢了。你做了一件好事。

她转身向父亲走去,英曼看见她扶着门罗的胳膊对他说了些什么,然后他们登车上路,在两排开满了黑莓花的篱笆中间,渐行渐远。

————————

天色已经很晚,英曼终于走出晦气的矮松林。眼前横亘着一条发水的大河,太阳刚好停在河对岸的地平线上,空气中挟裹着迷蒙的雾气,一切都被染上了一层昏黄的色彩。很明显,上游的雨下得更大,河水已经溢到岸边,水流又宽又急,就算英曼是把游泳好手,也绝对泅不过去。所以他只好沿着河岸的一条毛毛道往前走,右边是阴郁的松林,左边是可恶的大河,希望能找到一座没人把守的桥梁或铁路桥。

这是一片神憎鬼厌的土地,除了新被雨水在红土上冲出来的一道道深沟,四下溜平,到处是低矮的松树。这里也曾一度生长过良种硬木,但早就被砍伐精光,它们现存的唯一痕迹,是偶尔可见的树桩,截面足有餐桌大小。树林里毒藤密布,一眼望不到边。它们绕着枝干爬满了松树,落下的松针被密密匝匝的藤蔓接住,使松树的轮廓变得模糊厚重,完全变了一副模样,像从地下冒出来的灰绿色的野兽。

这些树林看上去既邪门又危险,它们让英曼想起在海岸一带作战时,曾经有一个人指给他看一种很纤小的植物,一个生长在沼泽里的毛茸茸的小怪物。它会吃肉,他们用细木棍挑着碎肥肉片喂它。如果你把手指尖凑到它的“嘴”前,它就会咬你。这些洼地树林似乎只差一步就学会了同一个把戏,只是其为害的规模将更为可怕。

英曼只想尽快离开这里,但是面前的河水又宽又长,是拦住他去路的一条屎黄色的障碍。作为液体,它更像稀溜溜的糖浆,而不是水。他但愿永远不会有那么一天,自己竟变得对这令人作呕的水流安之若素。在他心目中,它甚至不配称作河流。在他的老家,河这个词意味着岩石、青苔和清澈的流水在强大地心引力的推动下奔涌向前的声音。走遍家乡,没有一条河宽到你不能把一根木棍扔到对岸,每条河的每一处地方都清澈见底。

而眼前这个宽阔的水沟,只是大地上的一条污渍。如果不是一些插进河底泥里的木桩前面堆满了泛着泡沫的黄色垃圾,浑浊呆滞的河水就像一块刷成棕色的大铁板。和茅坑一般肮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