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之誓约(第3/3页)

然而,他并不喜欢当前的处境,背靠着乱石山脊的悬崖,面前是丛生的石楠,一头母熊为它在这个季节刚降生的幼崽的安全而紧张不安。对他有利的是:他知道熊很可能会逃跑,而不是进攻,它最多是做出佯攻的姿态,向前冲十五英尺左右,伸着前爪扑过来并向空中喷鼻。其目的只是将他吓走,并不是要伤害他。但他无处可逃。他想让它知道他的处境,于是,他对它说,我不想打扰你,我会从这儿走开并永远不再回来。我只需要一条通道。他说得平静而直接,尽力使自己的声音带有诚意。

这头熊又闻了一会儿,它的重心在两条腿上转换着,身子左右摇晃。英曼慢慢地卷起他的铺盖并将行囊背到了肩上。

——我要走了。他说道。

他移动了两步,而那头熊发起了佯攻。

他在心里盘算着对策,但哪一招都不管用,就像在木匠活中所遇到的任何尺寸都对不上号的时刻。他只有三英尺的余地可后退。而熊全力扑来,势头极大,它距面前的悬崖边缘只有十英尺。

英曼向旁跨了一步,熊从他身边掠过并跃下了那高高的、昏暗中它根本没有看到的悬崖。在它经过时,他能够闻到它身上浓重的气味。像湿狗,像粪便。

他向下望去,看到它在下面很深的岩石上爆裂开来,在晨曦的曙光中像朵盛开的红花。黑色的毛皮凌乱地散落在岩石上面。

见鬼!他想道,我的一番善意还是枉然,希望本身只不过是一个难以逾越的障碍而已。

冷杉上的那只熊崽痛苦地咆哮着。它甚至还没断奶,没有了母亲,它将会死。它会哀嚎数日,直到饿死,或是被豺狼、黑豹吃掉。

英曼走到树旁,端详着小熊的面孔。它冲他眨着黑色的眼镜,张开了嘴巴,像人类婴儿一样哭泣。

英曼想要伸出手去抓住熊崽的后颈,对它说:我们是亲戚。然后把自己的背包拿下来将熊崽塞进去,只露出它的头。接着就背上背包上路,而那只获得新环境的小熊将会像印第安小孩那样眼睛闪闪发光地四处观望。把它作为宠物送给艾达。如果被她拒绝的话,他或许可以把它作为半驯化的熊养大。成年之后,它或许可以时不时地造访他在冷山隐居的小屋并陪伴他。把它的妻子和孩子也都带来,这样一来,几年之后,英曼至少可以有一个动物家庭。那将是对这次不幸事件的一种补偿。

然而,英曼做了他惟一能做的事——他捡起了自己的左轮手枪,向熊崽的头部开了一枪,看着它僵滞了一下,然后,扒在树上的爪子无力地松开,它坠落在地。

于是,为了不浪费熊肉,英曼生起了一堆篝火,将熊崽剥皮、切块并放在火上烧烤。他把黑色的熊皮展开放在一块石头上,它的大小同浣熊的皮不相上下。在烧烤熊肉的同时,他坐在悬崖上等待天明。薄雾散开,他能够看到山峦河流延伸至地球那遥远的边缘。阴影顺着近处山脊的斜坡滑了下去,落入山谷,如同汇入地下一个巨大的黑暗池塘之中一般。云的碎片悬浮在英曼脚下的山谷之中,但纵观整个远景,竟没有一个屋顶、一柱炊烟或是一块开垦了的土地来标识人类居住的迹象。你可以极目远眺这交叠在一起的山川,而你得到的全部感觉就只是:这是世界的全部。

扫荡群山的山风将烤熊肉的味道卷走,只留下潮湿石头的气息。英曼朝西可以望出去几十英里。山峰、悬崖和峭壁堆叠着呈现出灰色,一直延伸至地平线。卡塔鲁奇,切诺基语,意思是“连绵不绝的出峦” 。而今天,很难将山峦从阴冷的冬季天空中分离出来。两者都被深浅相同的灰色加上了条纹和阴冷色调,所以,高高低低延展着的图景就像是一大块带着条纹的肉。若要隐没在这个世界中,英曼的穿着再合适不过了,因为他的全部装束就只是灰色、黑色和弄脏了的白色。

然而,尽管景色如此凄凉,英曼心中却渐增喜悦之情。他离家越来越近了;他能够在微风对皮肤的轻拂中、在自己对人们房上飘渺的炊烟的渴望中感觉到这一点,那些他所熟悉的人们——那些他不会被教唆去憎恨或惧怕的人们。他站了起来,在岩石上找了一个开阔的立足处,他伫立在那里,眯起了眼睛,将眼前广阔的视野缩小为一座远山。它同天空分离开来,只像一支墨水不足的钢笔画出的笔迹,纤细、潦草而随意。但它的形状逐渐变得清晰明确起来。他眺望的正是冷山。他已经望见了自己的家园。

他仔细端详,辨认出了远方每一山脊的线条,对于这些他绝非只是记得而已。似乎在很久之前,一把锋利的工具便已将它们铭刻在他的角膜上,无法磨灭。他从这个高原极目展望,知道了每一景物的名字。他大声地将它们报了出来:小熊尾脊、车道山口、瑞普辛、饥饿溪、榔头岭和多石岭。没有一座山、一条河欠缺名号;没有一种鸟、一丛灌木藉藉无名。这是他的地盘。

他左右扭动头,感觉它在脖颈上重新获得了平衡。他愉快地想着自己从前很少站在这个高度俯瞰世界。有一会儿,他觉得自己似乎还是有可能不会永远感到空虚的。地形复杂的山区的确可以供人隐遁其中。当他走过时,山风会卷起枯黄的叶子覆盖他的足迹,他可以隐藏起来以避开这个世界那狼鱼一般的眼睛,自在而逍遥。

英曼坐下来欣赏着山地景色,直到熊肉烤熟。他将面粉撒在上面,并用那个女人几天前送给他的最后那块卷在纸里的猪油煎了一下。他坐在山巅吃着。他以前从未吃过这么幼小的熊。尽管幼熊的肉没有老熊的那么黑那么多油,可吃到嘴里还是有些罪恶的味道。他把七宗罪历数了一遍,想给这一罪恶立个名目,可哪一条都不合适。最后他决定给七宗罪补上第八宗,叫做“懊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