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菌(第3/5页)

“我说了,谁?”他的话刚出口,人已经朝门外跑去。我跟着跑,奥班比在我后面。

水井的金属盖有点儿旧了,水深两米多。我们邻居的塑料桶滚落在井沿附近。波贾的尸体浮在水面上。衣服在他背后鼓得像个打足了气的气球。透过水面可以看见他睁着一只眼睛。另一只肿胀的眼睛闭着。他的头半露出水面,抵着井壁褪色的砖头。浅黑色的双手浮在水面上,好像在跟一个只有他能看见的人拥抱。

说起来,这口他借以藏身的井同他的人生颇有渊源。两年前,一只母鹰——大概是瞎了或残了——坠入没盖盖子的水井淹死了。同波贾一样,过了好多天才被人发现。起初,它静静地沉在水下,就像混入血液里的有毒物质。时候到了,有毒物质开始扩散。那时,它的尸身已经开始腐烂。这事发生在一九九一年左右,当时波贾刚刚在德国福音传教士布永康牧师14组织的“伟大福音十字军”聚会上皈依耶稣基督。鸟尸被从井里捞出来以后,波贾受传教影响,认为如果自己为井水祈祷,喝井水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于是宣布他会这么做。他对《圣经》中的一段话深信不疑:“我已经给你们权柄可以践踏蛇和蝎子,又胜过仇敌一切的能力,断没有什么能害你们。”15父亲去找水务部的官员来净化井水。我们都等着,只有波贾喝了一杯井水。伊肯纳怕他会死,就向父母告了密。父母惊慌失措。父亲发誓一定会拿鞭子好好地抽波贾一顿,不过首先得送他去医院。检查下来,他一切正常,大家都松了一口气。那一次,波贾征服了水井。数年后,水井征服了他。它夺走了他的生命。

他的尸身被捞出来之后,体形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化。人群从我们那个地区的每个角落涌来,奥班比则呆立不动,惊恐地用眼睛瞪着我。那时候,在西非的小社区里,我们家这样的悲剧传播得跟哈麦丹风导致的森林大火一样快。阿巴提夫人的叫声刚落,熟人也好,陌生人也好,就涌进了我们院子,直到再也进不来人。跟伊肯纳离世那次不同,奥班比和我都没有试图拦下波贾的尸身。那一次,奥班比好不容易才停止念叨“红河,红河,红河”,紧接着就抱住伊肯纳的头,发疯似的对着他的嘴送气,嘴里恳求着“艾克,醒过来,请你醒过来”,直到博德先生把他从伊肯纳身边拉开。这一次,父母都在场,我们就站在阳台上看。

人太多了,我们几乎看不见下面的事态进展,因为阿库雷和非洲多数小镇的居民都是鸽子:它们是被动的生物,要么在市场上懒洋洋地啄食,要么在操场上蹒跚而行,仿佛在等待谣言或新闻。哪里有人丢下一把谷子,哪里就会聚集起一群鸽子。人人都认识你,你也认识每个人。每个人都是你的兄弟,你也是每个人的兄弟。很难找到一个没人认识你母亲或兄弟的地方。我们的邻居也是鸽子。阿巴提先生来的时候,身上只穿着一件白汗衫和一条褐色短裤。伊巴夫的父母穿着同色的传统服饰,应该是刚刚参加过什么活动,没换衣服就来了。来人里还包括博德先生。就是他下井把波贾送上来的。

从围观人群的议论中,我得知有人往井里放了一架梯子,博德先生爬下去,一开始打算单手把波贾拉出水面,但波贾的尸身太沉重,他没成功。于是,博德先生一只手撑着井壁,又试了一次。这下,波贾的衬衫从胳膊下面裂开了,梯子往下沉了沉。站在井边的三个男人赶快拉紧博德先生,以防他滑落到井里。一个人拉着博德先生,另两个人抱着前面人的腿和腰。博德先生又试了一次,沿着梯子再往下走了两级。这一次他把波贾从沉睡了几天的水墓里拉了出来。围观的人群同《圣经》里围观拉撒路从墓中复活的人群一样,高声喝彩。

然而,他的形象可不像什么死后复生,而是让人难忘的、骇人的、肿胀的死物。父亲不想让这样的形象镌刻在我们的脑海里,于是强令奥班比和我进屋。

“你们俩——坐这儿。”他喘着粗气说,脸色同往常迥异。不知不觉,皱纹已经爬上了他的脸庞,红血丝充斥着他的眼眶。我们坐好后,他跪下来,把手放在我们两个的大腿上。他说:“从现在开始,你们俩将成长为坚强的男人。你们将直视世界,命令它为你们让路……凭着……跟你们两个哥哥一样的勇气。明白吗?”

我们点点头。

“很好。”他说,心不在焉地一再点头。

他低下头,把脸埋在双掌间。我能听见他一边机械地咕哝一边磨牙,咕哝的内容我们只听清了“耶稣基督。”他低头时,我看见他头顶秃掉的地方形状跟爷爷的不一样,只是在一圈头发里藏着一块扇形的光头皮。

“奥班比,还记得你几年前说过的话吗?”父亲抬起头来问。

奥班比摇摇头。

“你忘了。”他脸上闪过一丝伤感的笑容,“M.K.O.暴动的时候,你哥哥艾克开车带你们来我办公室那天,你说了什么?就在餐桌旁说的。”他指着那张堆满了残羹剩饭的餐桌。苍蝇在饭菜上爬。杯子里是没喝完的水。热水罐自顾自冒着热气,并不知道喝水的人不在。“你问,要是他们死了,你该怎么办。”

这次,奥班比点了点头。他跟我一样,想起了一九九三年六月十二日发生的事。那天晚上,父亲开着自己的车把我们带回家。我们一边吃晚饭一边轮流讲暴动见闻。母亲说,她和朋友们跑进了附近的军营,亲M.K.O.的暴动者夷平了市场,杀掉了所有他们认定的北方人。等大家都讲完了,奥班比说:“要是伊肯纳和波贾老了、死了,本和我该怎么办?”

除了两个小的、奥班比和我,其余人都哈哈大笑。虽然我之前从没考虑过这种可能性,但我觉得这个问题值得探讨。

“奥班比,那时候你也老了;他们不比你大多少。”父亲忍着笑意回答。

“好吧。”奥班比犹豫了,不过只犹豫了一小会儿。他的视线没有离开他们,疑问在他脑海里奔腾欲出。“可是,要是他们死了怎么办?”

“你能不能闭嘴?”母亲朝他嚷嚷,“老天呀!你怎么会有这种念头?你的哥哥们不会死,听到了吗?”她拉住自己的一个耳垂。奥班比被恐惧攫住了,肯定地点点头。

“好了,吃饭!”母亲怒喝。

奥班比沮丧地垂下头,默默地对付晚饭。

“事已至此,”父亲在我们点头后继续说道,“奥班比,轮到你开车把自己、你的弟弟们——坐在这里的本,还有戴维——送到安全的地方了。他们会把你当成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