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菌(第4/5页)

奥班比点点头。

“我不是说你应该开车,他们应该坐你的车。不是这个意思。”父亲摇摇头,“我的意思是,你得带领他们。”

奥班比又点了点头。

“带领他们。”父亲含糊地说道。

“好的,爸爸。”奥班比回答。

父亲站起来,用手抹了一把鼻子。鼻涕顺着他的手背流下来,颜色像凡士林。看着他,我想起了在《动物图册》里读到的话。那上面说,大多数老鹰只下两个蛋。先破壳而出的小鹰往往会杀死后孵出的小鹰,尤其是在食物短缺的时候。书里给这种现象起了个名字,叫“该隐与亚伯综合征。”我还读到,虽然小鹰的爸爸妈妈们威猛强壮,但它们听任兄弟相残。也许,这种残杀发生的时候,它们不在巢里,也许它们飞出去老远为全家捕食。等他们抓到了松鼠或者老鼠,急急忙忙御风而归的时候,发现小鹰已经死了——也许两只都死了:一只血淋淋地倒在巢里,暗红色的鲜血渗透了鹰巢;另一只漂在附近的水池里,体形肿胀了一倍。

“你们俩都待在这儿,”父亲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等我叫你们再出来,好吗?”

“好的,爸爸。”我们齐声说。

他起身要走,但又迟疑地转过身来。我相信他本来想说一个完整的句子,也许是一句恳求:“我请求你们——”但他没有说完。他把我们留在屋里,自己出去了。我们都很吃惊。

父亲走后,我才想到,波贾还是一种自我毁灭型的真菌:它会占据某个有机体,然后慢慢地启动毁灭程序。他对伊肯纳就是这么做的。首先,他让伊肯纳情绪低落。接着,他在伊肯纳身上戳了一个致命的洞,让伊肯纳灵魂出窍,血液流出,在身下汇成血河。此后,他跟他的同类一样,掉转枪头,毁灭了自己。

波贾自杀的事,是奥班比最早告诉我的。他是从聚集在我们院子里的人那里获悉的,一直在等待时机告诉我。父亲一出门,他就转向我说:“你知道波贾做了什么吗?”

我被狠狠地刺痛了。

“你知道吗,我们喝过从他伤口里流出来的血?”奥班比又说。我摇摇头。

“听着,你什么也不知道。你难道连他头上有个大窟窿都不知道吗?我——看——到了!今天早上,我们还用井水泡过茶,而且每个人都喝了。”

我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他能在井里待那么久。“如果他在里面,一直都在,在——”我说不下去了。

“接着说。”奥班比说。

“要是他一直都在那儿,在——”我结巴起来。

“然后呢?”他说。

“好吧,如果他在里面,今天早上我们打水的时候怎么没看见他?”

“因为淹死的东西不会马上浮上来。听着,还记得掉进卡约德家贮水桶里的蜥蜴吗?”

我点点头。

“还有,记不记得两年前掉进井里的鸟?”

我再次点头。

“跟这些一样;总是这样。”他疲惫地指了指窗户,又重复了一遍,“就像那样——总是那样。”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倒在床上,盖上母亲给我们的裹身衣。那件裹身衣上印满了老虎图案。我看到他的脑袋在裹身衣下面一动一动的,听到他发出压抑的抽泣声。我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肚子越来越难受,就好像有只迷你野兔在里面啃啊啃。终于,一股酸味涌上我的喉咙。我朝地上吐出一块黏糊糊的食物,然后一阵猛咳。我弯下腰,又吐了几口。

奥班比从床上跳起来奔向我:“怎么了?你怎么了?”

我想回答,但做不到——野兔的抓挠已经深入骨髓。我喘不上气来。

“呃,水,”他说,“我给你弄点儿水来。”

我点点头。

他拿来了水,淋在我脸上,但我感觉自己就像浸在水里,快要淹死了。水珠滑下我的脸庞。我喘着气,发疯似的把它们抹去。

“你没事吧?”他问。

我点点头,含糊地说道:“没事。”

“你应该再喝点儿水。”

他去拿了一杯水。

“拿着,喝吧,”他说,“别再害怕了。”

他的话让我想起,在迷上钓鱼前,有一次我们从足球场回家,一条狗从一栋未完工的房子的一个洞穴般的房间里蹿出来,冲我们直吠。它很瘦,肋骨历历可数。身上的斑点和未愈合的伤口像菠萝上的黑点一样多。这可怜的畜生朝我们走来,走走停停,一副挑衅的派头。虽然我热爱动物,但我怕狗,怕狮子、老虎和其他所有猫科动物,因为我读过的书里讲了太多它们怎么把人和其他动物撕成碎片的故事。我吓得尖叫起来,紧紧抓住波贾。为了安抚我,波贾捡起一块石头砸向那条狗,结果没砸中,倒是让它吓了一跳,呜呜叫着逃走了,身上的骨头一突一突的,细尾巴摇来摆去,在泥地上留下两串脚印。波贾转向我:“狗跑了,本。别再害怕了。”我立刻就不怕了。

我喝着奥班比端来的水,觉察到外面的喧闹突然加剧了。有警笛声在不远处响起,越来越近。接着,有人大声命令围观者为“他们”让路。显然,救护车到了。有人抬起波贾肿胀的尸体,走向救护车,院子里一阵骚动。奥班比飞奔到客厅窗口,看他们把波贾的尸身送上救护车,一方面要确保父亲看不见他,另一方面还得留神照看我。警笛再次拉响,震耳欲聋。他回到我身旁。我已经喝完水,也不再呕吐,但我的大脑仍然转个不停。

我想起伊肯纳把波贾推倒在铁盒上的那一天奥班比告诉我的事。当时他静静地坐在我们卧室一角,像着了凉似的双手抱胸。后来,他问我有没有看见之前伊肯纳走进我们房间时口袋里装着什么。

“没有,装了什么呀?”我问他,但他只是茫然地凝视前方,嘴巴张着,大门牙显得比实际要大。他带着这副神情走到窗口,目光落在篱笆上,一长列兵蚁正在行军。之前下了好多天雨,篱笆还是湿的,上面挂着块破布,水滴成一条线,缓缓滑向墙脚。墙的上方,地平线那里,悬着一朵积云。

我耐心地等待奥班比回答,但等得实在太久了,就再问了一遍。

“伊肯纳有一把刀——在他口袋里。”他回答的时候没有回头看我。

我一下子坐直了,然后奔向他,就好像有什么野兽顶穿了墙壁闯进房间里要吃我似的。“一把刀?”我问。

“对,”他点头说,“我看见了,是妈妈的菜刀,波贾杀鸡用的那把。”他又摇了摇头。“我看见了。”在重复这句话之前,他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会儿——好像那里有人点头确认他说得没错。“他拿了一把刀。”他的脸扭曲了,声音落下来,“也许他想杀波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