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运动会(第2/6页)

我坐上出租车的头一个小时里,杨司机不时停车和别人交谈,其中包括两个其他的司机,六个路人,两个警察;他还用手机问讯,拿到了北京奥申委的电话。奥申委的电话一直占线,于是他又打电话给出租车通讯电台,问那些接线员是知不知道任何奥运会场馆的选址。人们说场馆在北面,但没有人可以给出确切的地址。杨司机叫我不要担心,我们会找到那些地方的。他看起来却担心得不行。车走到沙河时,已经往北走了20英里,杨司机问能不能停一停车,他想要抽根烟。有两个警察刚刚告诉我们,我们应该掉头,往市郊一个叫大屯的地方去。

“你愿意的话,可以在车里抽烟啊。”我说。

“抽烟会让车里面有股难闻的味道。”他说。这是我生平头一回听到中国的出租车司机说这样的话。我们在一家炼煤厂附近停了下来,杨司机一边往尘土中撒尿,一边抽着北京牌的烟。之后他看起来稍平静了一些。路的那头,有一个褪色的宣传广告牌,上面写着:加强公路管理是每个人应尽的责任。这儿没有任何关于奥运会的旗子,风吹起了地上的垃圾,把它们吹到了马路的对面。杨司机走向他的出租车,一只胳膊搭在了我的肩膀上。

“我们是朋友,对不对?”他说。

“当然。”我回答。

去大屯的路上,他脱下了那双驾驶用的手套,我们闲聊起来。30年前,杨司机还是人民解放军的一员,在内蒙古服役。他有两个孩子,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他骄傲地告诉我说,两个孩子都考上了大学。到了大屯,我们经过了一家麦当劳,一家大力水手专卖店,还有一家罗杰斯烧烤快餐店。在安立路和慧忠路交界,有两个警察正给一个出租车司机开罚单。杨司机停了车,在警察还没来得及吆喝他之前,就飞快地说了一堆话。

“这是一个外国记者,来报道奥运会的事情。”他宣布。“我们正在找2008年奥运会的举办地点。”

一个警察本来正在写罚单,但现在他的笔僵在了半空中。被开罚单的司机满怀期待的抬起了头。那个司机是个小个子的男人,穿着一件脏兮兮的尼龙夹克;写罚单的警察则是个大胖子,他袖章上面的编号是007786。太阳像一个黯淡的红色薄饼,低低地挂在空中。感觉就像是一幅画里的场景,每个元素都精心安排好了,只为把人们的目光都汇聚到一个细节上:轻轻的一笔,承载着整个世界的意义。我拿出了我的笔记本。那个警察展开了笑容。

“请你稍等一会儿。”他说。他朝着他的对讲机说了几句,然后转过身来对着我。

“请问你来自哪个国家?”

他再次朝对讲机呼叫:“我们这儿来了个美国记者,他正在写关于申请奥运会主办权的事情,他想要参观大屯的奥运会选址!”

停了一会儿,警察抬起头来:“他们正在打电话叫我的上级。”

每个人都在等待。被开罚单的司机建议我们往西开过几条街,他说那儿清空了一片地,准备建奥运会的场馆。警察叫他闭嘴。对讲机里传出了一串杂音。

“往西走,有一片地周围都竖着旗子,那就是了。”警察跟杨司机说,然后他转向了我。“你会看到,那个地方建体育场再合适不过了。足球赛、羽毛球赛和网球赛都会在那儿举行。”

他举起手向我们俩敬礼,先是朝我敬的,然后向杨司机也敬了一个。被开罚单的司机祝我们好运,这次警察倒没有叫他闭嘴。我们上车往西走。

在古代,有些中国的贵族会玩一种叫蹴鞠的游戏,这游戏和足球有那么一点相似。明朝的古籍里描画了妇女们在玩捶丸的游戏——有棍子,有球,还有洞。中国的历史学家形容捶丸是中国古代的高尔夫。还有其它的出土文物,其他的游戏。在一幅康熙南巡的清朝画像里,角落里画着三个男孩,正在玩一种类似手球的游戏。故宫博物院里有一幅唐明皇的画像,画着他和一些宫女正在玩一种类似马球的游戏。

不过这都只是古人的消遣,实在只是游戏而已。古代中国运动传统的核心,应该是武术——“尚武的艺术”。19世纪时,武术中的一些因素推动了调整呼吸练习的发展,人们管这种练习叫气功。武术和气功的活动,既是身体上的行为,也是精神和审美范畴的行为,两者相辅相成。武术和气功的要旨是艺术展示和自我提升,而非获胜。传统的中国运动所具备的这些元素,西方人大概会形容为哲学性、甚至是宗教性的。(当然,气功后来引发了法轮功的产生。)竞技比赛不是中国传统运动的主要目标,古代中国人从来没有建造过大型体育场。

“运动”的现代措辞“体育”,直到19世纪才产生。和那段时期引进的其他词汇一样,“体育”是从日文来的。古代的日本引入中国的文字,从而创造出自己的文字系统;但它和西方的往来更为密切频繁,日文里发展出很多新的词汇。中国后来试图要赶上日本,于是中文里吸收了很多日本人发明的词汇:例如“民主”和“民族”。有时,一个人们业已熟悉的中文词汇重新出现时,却增加了崭新的含义。考古原来的意思是“考察研究古代的事物”,到了20世纪,它重新从日本传入时就有了“考古学”这一新定义。词还是原来的词,但却用新的方式定义了原来的事物。从古代起,人们总是会收藏文物,但从没有用过这样一种科学的方法挖掘和研究文物。中国人里头总是有着不同的少数民族,只是从来没有用过“少数民族”这个称呼。体育也从未被分成各种各样的竞技比赛。

语言在变,因为世界在变。鸦片战争以后,传教士和其他的外国人引入了体育竞赛这一西方观念,引入的场合通常是在基督教学校里。20世纪初,中国开始对奥林匹克运动产生了兴趣,1932年的奥运会,中国派出了唯一的一个运动员参加男子短跑项目。4年以后,在柏林举办的奥运会上,中国派出了由69名运动员组成的代表团,其中包括有武术表演队的成员,这些成员里有男有女,他们在希特勒面前表演了武术。

那时,中国人已经成了奥运会的忠实成员,他们把体育运动看成了一种复仇手段:这个国家在过去那一个世纪所受到的不公平对待,要通过体育运动来复仇。中国的目标是在外国人的运动中把他们打败。共产党在中国掌权以后,他们按照苏维埃政权的模式,建立了体育培训学校。中华人民共和国参加了1952年夏季的奥运会,但下一届的奥运会他们却拒绝参加,因为奥委会承认了来自台湾的运动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