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欢迎来到人类世

波纹双鹤笔石(Dicranograptus ziczac

1949年,哈佛大学的两位心理学家召集24名本科生来参加一个研究知觉能力的实验。这个实验很简单:学生们会看到一些扑克牌,牌翻过来的时候,他们要辨认出是什么牌。实验用的大多数牌都是完全正常的,只有少数几张做了手脚,比如红色的黑桃六、黑色的红心四等。[1]当牌快速翻过去的时候,学生们更倾向于无视那些不调和的事情。比如,他们会把红色的黑桃六当成红心六,或者是把黑色的红心四说成黑桃四。当牌翻动的速度稍慢一些时,学生们会非常纠结于他们究竟看到了什么。面对红色的黑桃时,有些学生说它看起来是“紫色的”或“棕色的”或“红黑色的”,剩下的学生则完全被搞糊涂了。[2]

有学生评论说:这个符号“看起来像是反了还是怎么的”。

“我没法把这种花色挑出来,无论它是什么。”另一个学生大声说,“我现在不知道它是什么颜色,也不知道它是桃还是心。我现在甚至说不准桃的符号长什么样了!天哪!”

心理学家们把这一实验结果写成了一篇论文《对于不调和事物的知觉:一种范式》。很多人都觉得这篇论文很有意思,比如托马斯·库恩(Thomas Kuhn),20世纪最有影响的科学史家。对于库恩来说,这个实验的确体现了一种范式:它揭示了人类是如何处理混乱信息的。人们的第一个念头是要把这种奇怪的东西强塞进某个熟悉的框架中,比如红心、黑桃、方块或者梅花。不一致的迹象都会被尽可能长时间地忽视:红色的黑桃会被看作是“棕色”或“暗红色”。当这些异象变得实在是太过显眼时,危机就随之而来了——心理学家管它叫“‘天哪!’反应”(“My God!”reaction)。

在库恩那本对后人产生了巨大影响的著作《科学革命的结构》中,他认为这种模式是非常基础的,不仅仅塑造了个人的知觉方式,还包括全部的科学认知过程。如果一批数据与某个学科通常为人所接受的推定不相容的话,它们要么不被采信,要么就被尽可能长时间地解释为别的东西。矛盾积累得越多,认识就越发繁复纠结。“在科学研究中,就像是在那个扑克牌实验中,新概念的出现必然伴随着困难。”库恩写道。[3]但是接下来,终究还是会有某些人愿意将红色的黑桃称为红色的黑桃。危机的出现带来了深入的洞察,于是旧的框架让位给新的框架。这就是伟大的科学发现诞生的方式,或者用那个因库恩的介绍而广为人知的术语来说,是“范式转换”(paradigm shift)发生的方式。

灭绝的科学发现史可以说就是一系列的范式转换。直到18世纪末,灭绝的概念还不存在。出土的骨头越是奇怪(比如猛犸、大地懒、沧龙),博物学家就越要费力地把它们归入熟悉的框架之中,几乎把眼都看花了。他们也的确是看花了眼。属于大象的巨大骨头被大水冲到了北方,或是河马逛到了西边,或是鲸长着尖牙利齿。居维叶到了巴黎之后,发现乳齿象的臼齿与已经建立的框架不相符,一个“天哪”时刻出现了,导致他不得不提出一种全新的方式来看待它们。居维叶承认,生命自有其历史。这一历史的特征就是失落,而且不时会被人类无法想象的可怕事件打断。“虽然这个世界并不会随范式的改变而改变,但范式转换之后的科学家们却得以在一个不同的世界中工作。”库恩如是写道。

居维叶在《四足动物骨骼化石的研究》中列举了数十个消失的物种,并且确信还有更多的消失物种等待去发现。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间,被鉴定发现的灭绝生物越来越多,居维叶的理论框架也开始出现裂痕。为了能跟上化石记录增长的脚步,大灾难发生的次数也不得不增多。“只有上帝才知道到底要有多少次灾难”才能满足他的需要,莱尔如此嘲讽道,对居维叶的全部努力付之一笑。[4]莱尔的解决方案是把灾变全部拒之门外。在莱尔以及其后达尔文的构想中,灭绝是一种罕见事件。每一个消失的物种都是自己逐渐走进坟墓的,是“生存竞争”的牺牲品,作为一种“不够进步的形式”而受自身缺陷拖累。

均变论者对于灭绝的论述坚持了超过一个世纪的时间。然后,随着含铱层的发现,科学面临一次新的危机。(按一位历史学家的说法,阿尔瓦雷斯父子的工作“是科学界的一次大爆炸,其冲击力不亚于地球经受的大撞击”。[5])大撞击假说解释的是时间长河中的一个瞬间——白垩纪结束时那段可怕的、恐怖的、一无是处的日子。但这个瞬间却足以打破莱尔和达尔文的框架。大灾变的的确确发生过。

有时被称为新灾变论的理论认为,地球只有在不发生剧烈变化的时候才缓慢变化。这种理论现在已经成为地质科学的一个标准组成部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现在占主导地位的范式既不是居维叶的,也不是达尔文的,而是结合了两者的关键元素:“偶尔被恐慌打断的长久安逸。”虽然出现的次数稀少,但这些恐慌的时刻却是极其重要的。它们决定着灭绝的整体图景,也就是说,决定着生命的整体图景。

小路顺山势而上,越过一道湍急的溪流,又从相反的方向再次越过同一道溪流。路旁有一只绵羊的尸体,死去多时,已经干瘪得像个废弃的气球。这座小山绿得发亮,却几乎没什么树。那只死羊的祖祖辈辈们确保山上不会有任何东西长得比它们嘴的位置还高。在我看来,天上是在下雨。不过,这里可是苏格兰的南部高地。一位与我一同远足的地质学家告诉我,这只能算是很小的毛毛雨,苏格兰语称之为“浓雾”(smirr)。

我们的目的地是一处叫作多布崖(Dob’s Linn)的地方。在一首古老的民谣中,虔诚的牧羊人多布曾经在这里把魔鬼推下了悬崖。当我们到达那道悬崖的时候,“浓雾”似乎更浓了。那里的景色很美,一道瀑布飞流直下,碎裂在一道狭窄的山谷之中。在小路边上几米远的地方有一块露出地面的岩石,边缘粗糙,表面有纵向的条纹,就像裁判员的衣服一样,由明暗相间的条带组成。来自英国莱斯特大学的地层学家简·扎拉斯维奇(Jan Zalasiewicz)把他的帆布背包放在湿漉漉的地上,整了整身上的红色防雨夹克。他指着岩石上的一道浅色条带告诉我说:“那儿出了坏事。”

我们所看到的那块岩石是差不多4.45亿年前形成的,属于奥陶纪末期。当时,地球就像是遇到了一场漂流木大拥塞,包括今天的非洲、南美洲、澳洲以及南极洲在内的大部分陆地都连在一起,形成一块巨大的陆地,称为冈瓦纳古陆,横跨纬度超过90°。当时的英格兰地区属于如今已消失不见的阿瓦隆尼亚大陆,而多布崖当时位于南半球,沉在称为伊阿珀托斯的大洋底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