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可挽回的失去(第4/6页)

今天我和埃米尔在查理那里领到了一些手榴弹。这次给我们的任务是去炸毁德国国防军的一处电话交换站。

到达目的地后,埃米尔指了指要瞄准的窗户,在他的一声令下,我们一起把手榴弹扔了出去。我看着它们在空中画出一道完美的弧线,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紧接着,传来了玻璃破碎的声音,我甚至感觉自己听到了手榴弹在地板上滚动声,还有德国人四下逃窜的脚步声。这样的行动至少得有两个人一起完成,一个人成功的概率太渺茫了。

德国人的电话交换站一时半会儿是很难再建起来了,但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因为克劳德必须搬出去一个人住了。

克劳德现在已经被兵团接纳了,詹认为我们俩住在一起太危险,也不符合组织的安全规定。每个兵团成员都必须单独居住,要是同住的话,万一其中一个被捕了,很有可能将室友也供出来。就这样,弟弟走了,此后的每个晚上,我都会因为思念他而难以入睡。他是否被派去参加破坏行动,我也无从知晓。我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努力想睡着,却总也不能如愿。陪伴在我左右的只有孤独和饥饿。肚子的叫声有时甚至大到足以打破周遭的寂静。为了转移注意力,我把目光集中在天花板下面吊着的灯泡上。过了一会儿,灯光在我英式战斗机的玻璃上渐渐散开。我驾驶的是皇家空军的“喷火”战斗机。我正在英吉利海峡上空飞行,稍微倾斜一点,便能看到机翼边那一朵朵飘往英国方向的白云。弟弟的飞机在离我几米处的地方轰鸣,我看了一眼他的引擎,还好没有冒烟。海岸线上陡峭的山崖已经出现在我们眼前。我感到风涌入了驾驶舱,直往裤腿里钻。飞机一停稳,我们便冲向了坐满军官的军用食堂……德国人的卡车从窗前开过,轰隆隆的噪声将我拉回了冷清的房间。

最后,我终于克服了饥饿感,也不再理会德国卡车的声音,起身关掉灯。黑暗中我对自己说,绝对不能放弃,就算死亡就在眼前,也不能放弃。很早以前我就以为自己会死,但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吗,谁知道以后会怎么样?也许最后证明雅克是对的,春天总有一天会到来。

鲍里斯一大清早就来找我,我们要一起去完成一项新任务。就在我们前往鲁贝尔取武器的时候,阿纳尔律师抵达了维希,准备为马塞尔上诉。犯罪与特赦部的部长接见了他。部长的权力非同一般,他自己也很会利用。他听着阿纳尔律师的陈述,脑子里却在想着另一码事:周末就快到了,到底要怎么过呢,情人会不会在特地帮她预订的餐厅里吃完晚餐后给他一个热情的拥吻呢?我们的部长大人飞快地浏览了阿纳尔递上来的文件:事实已经白纸黑字地写出来了,就是这么严重,判决是正确的,并没有过于严苛;法官们没有错,他们都是依法办事的,没有什么好批评的。虽然他已经给出了自己的意见,但阿纳尔坚决要求上诉,于是他只好同意将问题放到特赦委员会里讨论。

在晚些时候的委员会会议上,部长反复向他的部下们强调马塞尔是个外国人,是个恐怖分子。于是,在年迈的阿纳尔律师准备离开维希时,委员会拒绝了特赦马塞尔的请求。阿纳尔登上了返回图卢兹的列车,一份官方文件同时被送到了掌玺大臣手上,随即被摆到了贝当元帅的办公桌上。元帅在判决结果上签了字,文件生效了,马塞尔将被斩首。

1943年7月15日,我和鲍里斯捣毁了位于卡尔默广场上的“通敌联络处”领导办公室。两天后,鲍里斯成功地干掉了一个叫鲁热的人,此人是个大叛徒,是盖世太保最重要的眼线之一。

莱斯皮纳斯代理检察长走出法院准备去吃午饭时,心情好得不得了。官方文件已经送到他这里。元帅签过字的拒绝赦免书和对马塞尔执行死刑的命令现在就摆在他的办公桌上。他早上花了好几分钟仔细欣赏这张巴掌大的纸片:这可是来自国家最高层的褒奖啊。当然,这并不是我们的代理检察长第一次获得殊荣了。早在上小学的时候,他就年年因为自己的勤奋刻苦而得到老师的器重和嘉奖了。莱斯皮纳斯轻叹了一声,拿起放在办公桌皮制垫板上的陶瓷小摆设把玩起来。过了一会儿,他收起元帅签字的文件,摆回小玩意儿:这件事情已经告一段落,应该集中精神撰写自己下次会议的演讲稿了。不过没多久,他的目光又落到了自己的记事本上。翻开记事本,一天、两天、三天、四天,对,就记在这里。这一页的安排已经很满了,要不要把“处决朗杰”写在“与阿芒德共进午餐”前面呢?犹豫一番后,他画上了一个十字,合上记事本,继续起草演讲稿。没写几行,他又停了下来,再次瞟了一眼处决文件,然后打开刚才的记事本,在十字前面加上了一个“5”。朗杰应该在那天五点整被带到圣米迦勒监狱门前,接受处决。莱斯皮纳斯终于收起了记事本,接着把镀金的裁纸刀和钢笔摆放整齐。午饭时间到了,他今天的胃口应该很不错。他起身理了理裤子上的褶皱,走出了办公室。

在城市的另一头,阿纳尔律师的办公桌上也摆着同样的一份文件。清洁妇走了进来。阿纳尔抬头望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先生,您在哭吗?”清洁妇轻声问道。

阿纳尔弯下腰往纸篓里呕吐。他全身都在发抖。年迈的清洁妇玛尔特一时不知所措,但她很快回过神来:她有三个孩子、两个孙子,对呕吐物她早已见怪不怪了。她走近阿纳尔,摸了摸他的额头,轻轻地搀扶着他。然后,她递给他一块白色的棉质手帕。阿纳尔擦干净嘴巴之后,目光再次回到了处决文件上。看着文件上的字句,这一次,玛尔特的眼睛里也噙满了泪水。

晚上,我们在查理家碰头。詹、卡特琳娜、鲍里斯、埃米尔、克劳德、阿隆索、斯蒂芬、雅克、罗伯特和我在地上围坐成一圈。大家传阅着一张信纸,想写点什么,却又找不到合适的话语。谁曾给一位将死的朋友写过信?“我们永远都不会忘记你。”卡特琳娜轻声说着。这也是我们每个人的心声。如果我们最终获得了解放,哪怕我们当中只有一个人得以幸存,他也绝对不会忘记马塞尔。总有一天,人人都会知道马塞尔的名字。詹提笔记下了我们想说的话,并且将它们写成意第绪语,那些即将把马塞尔送上断头台的守卫就没办法读懂了。卡特琳娜接过詹写好的信,把它放进自己的上衣里。明天,她会把这封信交给主持马塞尔死前宗教仪式的犹太长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