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1917年4月

早春的一天,风和日丽,沃尔特与莫妮卡・冯・德・赫尔巴德在她父母位于柏林的别墅花园中散步。房子很气派,花园非常大,里面还有网球馆、打保龄球的草坪、驯马的骑术学校,以及一个有秋千和滑梯的儿童游乐场。沃尔特记得自己小时候来过,以为这里就是天堂。但眼下它不再是一个田园诗般的游乐场了。除了实在太老的马,其他马匹都被军队征收了。一群小鸡在露台宽阔的石板上乱啄乱刨。莫妮卡的母亲还在网球馆里养了一头猪。山羊正在啃食保龄球草坪,据说伯爵夫人亲自给它们挤奶。

不过,老树即将萌发新叶,阳光正明媚,沃尔特穿着背心和衬衫,把外套搭在肩膀上——这个样子肯定会让他母亲不快,但她眼下待在屋里,正跟伯爵夫人聊天。他的妹妹葛丽泰刚才还跟着他们一起溜达,没一会儿就找了个借口溜掉了——这又会让母亲大为不悦,至少理论上如此。

莫妮卡有一只叫皮埃尔的狗。这是只纯种狮子狗,腿很长,十分优雅,浑身长着铁锈色的卷毛,还有一双浅棕色的眼睛,让沃尔特感觉它有点儿像莫妮卡,当然她更美。

他很欣赏她对待这只狗的方式。她不像小姑娘一样宠着它,也不乱喂食,不会像个孩子一样跟它说话。她只是让它跟在她的脚边,偶尔扔一只旧网球让它去捡。

“俄国人真是让人失望。”她说。

沃尔特点了点头。利沃夫王子的政府宣布他们将继续战斗。德国的东部战线并没有得到缓解,也就无法支援法国战场。战争还会拖下去。“我们唯一的希望是利沃夫政府垮台,政权由和平派接管。”沃尔特说。

“有这种可能吗?”

“这很难说。左翼革命者们还在要求面包、和平与土地。政府已承诺通过民主选举产生制宪议会,但谁会赢呢?”他拿起一根树枝为皮埃尔扔出去。狗飞奔过去捡,然后自豪地把树枝叼了回来。沃尔特弯腰拍拍它的头,直起身时发现莫妮卡跟他靠得很近。“我喜欢你,沃尔特,”她用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紧盯着他,“我觉得我们好像有说不完的话。”

他也有同感,并且心里清楚,如果现在吻她,她会同意的。

他往旁边迈了一步。“我也喜欢你,”他说,“我还喜欢你的狗。”他笑了笑,显出一副轻松愉快的样子。

但他还是看出她受了伤害。她咬了咬嘴唇,转过身去。作为一个很有教养的女孩,刚才她的表现已经算非常大胆了,可他拒绝了她。

他们继续往前走。经过一阵长时间的沉默,莫妮卡说:“我在想你的秘密是什么。”

我的上帝,他想,她也太厉害了。“我没有秘密,”他撒了个谎,“你有吗?”

“没有值得一说的。”她伸手把某个东西从他肩膀上拂掉,“一只蜜蜂。”她说。

“今年的蜜蜂太早了。”

“也许夏天会提前一点儿。”

“气候还不太暖和。”

她装作打了个冷战:“没错,真是挺冷的。你能为我拿条披肩来吗?去厨房里问问仆人就行,她会给我找一件的。”

“没问题。”天气并没有那么冷,但一位绅士不会拒绝这样的要求,即使是随口一说。她肯定是想一个人待一会儿。他朝房子那边走去。他必须回绝她的示爱,但这伤害了她,也让他很难过。两人的母亲说得不错,他们很般配,因此莫妮卡弄不清为什么他一直将她拒之门外。

他走进屋子,沿着后楼梯到了地下室,在那儿他看见一个穿着黑衣裙、戴了蕾丝帽的老年女佣。随后她便出去找披肩了。

沃尔特在大厅等着。房子里的装饰是时下最流行的新艺术风格。目前,新艺术已经取代了沃尔特父母喜爱的洛可可风,那种华丽柔和的色彩很适合装点光线明亮的房间。柱廊大厅则满眼都是冷灰色的大理石和蘑菇色的地毯。

他仿佛觉得茉黛远在百万公里之外的另一个星球,让他无法企及,因为战前的那个世界已一去不返。他已经差不多三年没见过自己的妻子,也没有她的任何音讯,他很可能永远见不到她了。尽管她并未从他的心中褪去——他永远不会忘记他们共同分享的激情时刻,但他苦恼地发现自己已不太回忆得起和她相处时的细枝末节——她穿的是什么样的衣服,他们在什么地方亲吻,手牵着手吗?还有,他们在那些总是十分近似的聚会上碰面时,吃的、喝的是什么,都聊了些什么话题?有时他脑子里划过那种念头,仿佛这场战争在某种程度上就是要让他们离异。但他把这个想法抛到了一边,这种不忠是可耻的。

用人给他拿来一条黄色的羊绒披肩。他回到莫妮卡身边,她正坐在一根树桩上,皮埃尔卧在她脚边。沃尔特把披肩递过去,看她围在肩膀上。披肩的颜色十分合适,让她眼睛闪闪发亮,皮肤也焕发出熠熠光彩。

她脸上的表情很奇怪,伸手把他的钱包递给他。“这一定是从你外衣里掉出来的。”她说。

“哦,谢谢你。”他把钱包塞进外套口袋,那件外套依然搭在他的肩膀上。

她说:“我们还是回屋里去吧。”

“听你的。”

她的情绪发生了变化。也许她只是决定要放弃他。或许还有别的什么事?

他脑子里突然有了一个可怕的想法。钱包真的是从他外衣里掉出来的,还是她有意偷走的,就像扒手那样,就在她从他肩头掸掉那只可能并不存在的蜜蜂那会儿?“莫妮卡,”他停下脚步,转身面对着她,“你翻了我的钱包?”

“你说你没有秘密。”她的脸腾地红了。

她一定看见了那张他随身带着的剪报——茉黛・菲茨赫伯特女勋爵永远引领时尚。“如果是真的,你可就太没礼貌了。”他气愤地说。他主要是生自己的气。他不应该留着这张容易被人当作罪证的照片。如果莫妮卡能明白它所代表的含义,那么别人也一样。他会因此身败名裂,被踢出部队。他有可能被控犯了叛国罪,甚至会被枪毙。

他实在太愚蠢了。但他知道自己永远不会扔掉这张剪报。这是他唯一拥有的跟茉黛有关的东西。

莫妮卡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胳膊上。“我这辈子从未做过这种事,我很惭愧。但你应该看出我是多么绝望。哦,沃尔特,我可以非常容易地爱上你,而你也是,我看得出来,你的眼神,你看我时的微笑都证明了这一点。可你什么都不说!”她的眼睛里含着泪水,“这一切让我失去了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