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乡愁思

一个灵魂已死的男人在喘息

他从未对自己说

——这是我的,我自己的故土——2

真受不了!

四年前,我眼瞅着一层薄雪下肯特郡那死灰色的海岸线从眼帘中消逝3。四年后,我又看到,在远方地平线上,最后一抹夕阳辉映着寒冷的西天下一星微弱灯光,像信号一样。这是英国最西角的灯塔之光。我这个有点近视的人几乎是第一个看见了它。人往往凭预感也能看得见。夕阳过后,这英国最西端的灯塔之微光,在从大洋对面的墨西哥湾来的人眼中,的确是太遥远了。

我绝不佯装我心已死。不,它就在我心中爆裂着。“这是我的,我自己的故土!”天啊,那灯光之后是什么呀?

两小时以后再上甲板,会发现黑暗中一片耀眼的白光4,似乎是什么人在黑夜的树丛中晃动着一束强烈的信号灯光。白光下,航船悄然在黯淡的海上行驶。我们正驶入普利茅斯湾。

那儿有“一个灵魂已死的男人在喘息”吗?

微暗中星星点点的灯光在闪烁,那一定是陆地了。远处的一排微光,那儿定是岬角了。航船缓缓前行,速度减半,要进港了。

英格兰!那么静!看上去是那么遥远!英格兰静卧在怎样神秘孤独的地带啊!“它看上去不像一个文明大国,”我身后的古巴人说,“似乎那上面没人。”

“说得对!”那德国女人叫道,“太安静了!太静了!好像谁也不会来似的。”

你在黑夜中缓缓进入港湾,看到幽暗中那一星星儿闪光时,生出的就是这种感觉。这里的黑夜是沉默的,而美国或西班牙的夜岸却是喧闹的。

航船渐渐陷入沉寂中。一只小汽艇上亮起了红、白、黄三色光,在船尾兜了一圈就驶到了背风处。那德国女人称之为“圣诞树样的船儿”,尽管亮着灯,可看上去很空荡,好生奇怪。英国船员们在沉默中快手快脚地拴着船。听到小艇里英国人的说话声,好奇怪,是那么轻声细语,与我们船上西班牙人和德国人的喧哗形成了对比。

这些正在拴缆绳的英国海员正如同这英国土地那样安宁。他们不会打扰夜的宁静,他们不会刺破这静夜。梯子很快就在静悄悄中搭上了;随之警察和护照检察官也在静悄悄中快步上了船。一切都静得出奇,使得喝茶时分还是各国游客云集的航船像被遗弃了似的。英国上了船,船上的一切就都静了下来。

一切手续都在静悄悄中迅速办完,我们上岸了。我心中立即生出一种奇特的失落感,一切事物一切人都让人感到有点缺憾。我觉得,在日常生活的来来往往中,只有英国人算得上是文明人了。就这么轻手轻脚迷迷糊糊上了岸,轻描淡写地看一眼行李就算过关,糊里糊涂进了普利茅斯的旅馆,一切都轻柔、散淡、文明到极点。就这么结束了,下了船,上了岸,进了旅馆。

这是第一次上岸过夜,静得出奇。我说不清,从西边5回到英国后,怎么会感到那么一种死样的静谧。在旧金山靠岸时,那种狂躁的嘈杂声令我无法忍受。可伦敦又让我感到一种压抑的死静,似乎什么都没有共鸣。一切都受着压抑、杳然无声,没有半点有力的接触,没有半点激烈的反响。似乎交通是在深深的沙漠中进行着,心被重重地扭曲了、喑哑了。

我必须坦白说,故乡这种奇特的喑哑比纽约或墨西哥城的嘈杂更令我恐惧。自打我看到英国最西角上的一线微光和港湾口上那大树样的灯塔发出的强光后,还没感到英国有什么让我怦然心动。一切似乎都拴上了沙袋,就像轮船船帮拴上沙袋以缓和与码头相撞的冲击力。这种情形即是如此。任何的冲击和接触都被拴上了沙袋以减缓其力量。每个人说的每句话都被事先淡化了,是为了防止冲撞。每个人对每件事的感受也都降了温,化为乌有,是为了不影响人们的感受。

这情景最终令人发疯。坐在开往伦敦的火车餐车中用早餐,会感到一种奇特的紧张。是什么奇特的不安缠绕着这火车?在美国,普尔门火车比我们的车重,因此震动得没这么厉害。那里似乎里里外外都有更多的空间,让人无论精神上和还是肉体上都感到宽松。可能美国人举止不够好,尽管我即使在美国也不大会同意这种说法。至于英国人,如果他觉得不是与自己的“同类”在一起,他就会沉默不语,这毛病很不好,常遭人谴责。当然了,他从不说在嘴上也不表现在行动上,因此可以说他在自己的环境中急安全又得体。

可现在是坐在餐车中,车身晃得厉害。侍者们行动快捷轻柔,很专心致志。可饭食不够好,令人感到是一群已经休眠的人在昏睡中伺候你这个鬼魂样的人。空间太小,挤得人真想砸碎点什么才能轻快一下子。车窗外,那挤挤巴巴的景致儿一闪而过。真令人难以置信,阳光如同一层薄薄的水雾,半英里开外的景物拥挤着直冲向你的脸,令你不得不仰着头边躲闪边倒吸一口气,如同有人把他的脸径直伸向你眼皮子底下一样。太挤了!

我们吃着腌鱼和咸肉。车里挤满了人。人们,大都是男人们,都三缄其口,似乎是要保住他们的气味不发散出自己的座位。在那个自我蜷缩的小圈子里,他们坐着,一张张英国式的脸上笑容可掬。当然,他们都试图显得更“大气”一点,让人觉得他们有更多的人伺候着。这就是英国人的幼稚了。如果他们有两个仆人,他们要装出有四个的样子,不少于四个。

他们故作“大气”,自鸣得意地坐在一个透明的气泡中,微笑着吃饭,往粥上撒着糖。但他们也会偷偷地瞟一眼那透明气泡之外的东西。他们不允许“大气”的气泡之外还存在别的什么,除了别样的“大气”气泡。

在生活琐事上,英国人算得上是唯一完全文明的人。上帝总算把我从这种文明中解脱了出来,饶了我一命。这种文明的把戏在于狠狠地克制自己,严严地捂住自身的气味,直到它在自己周遭形成一个自我封闭的透明的小球体。在这个小球体中间,端坐着英国人,自以为是、自尊自大,同时又自我否定。他似乎是在表白:我知道我不过如此一个人而已。我不会拿你怎么样,绝不会。嗬,还绝不会!归根结底,你是什么人对我来说毫无意义。我在我那透明的世界中是个神,那小小领地,没人能否认那是我的领地。我只是在沉默寡言的气泡中才是个神,我怎么会去侵犯别人呢?我只是敦促别人也变得同样沉默寡言、同样不爱冒犯别人。如果他们乐意,他们也可以在自己的气泡中做个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