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一辩

市上出现了各式各样《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的海盗版,害得我不得不于一九二九年推出一种廉价的大众版本在法国出版,只卖六十法郎一册。这样一来肯定能满足欧洲的需求了。偷印者们——当然是指美国——可真是手脚麻利又忙碌。第一版真本刚从佛罗伦萨运到纽约不到一个月,就有人依此偷印并上市销售。这种偷印本酷似原版,用的是影印术,又是通过一些可靠的书商出售,给心地纯真的读者造成首版真本的印象。这个摹真本一般卖十五美元一册,而真本只卖十美元。买书人真是大上其当。

随后又有不少人竞相模仿这一壮举。据我所知,纽约或费城还印了一个摹真本,我得到了一册。这个本子看上去模样肮脏:暗淡的橘黄色布包皮,上面印着绿色的书名,是用影印术照下来的,但字迹很模糊,我的签名一准是偷印者家的小孩子临摹上去的。一九二八年年底这个版本从纽约运到伦敦,只卖三十先令一册,挤掉了我那一个金币一册的二百册重版本的销路。我本想把这二百本保存一年多的,可又不得不拿出去卖,以此与那种脏乎乎的橘黄色海盗版争市场。可惜我的书太少了,橘黄色海盗版本依然卖得动。

后来我又得到一种细长的黑皮版本,看上去像是《圣经》或唱诗集,阴沉沉的,很丧气。这回,偷印者倒是既严肃又认真,这个版本有两个封面,每个封面上都绘着一只美国之鹰,鹰头四周环绕着六颗星星,鹰爪上放射出闪电的光芒,在这外层环绕着一个月桂花环,以此来纪念其最近一次文学上的抢劫。总而言之,这个本子着实可怕——就像苏格兰大海盗基德船长219蒙着黑面纱对那些即将被处死的俘虏诵读的经文。我不知道偷印者们为何要把版本设计成狭长形的并附加上一个伪造封面,其结果极令人扫兴,貌似高雅反倒显得庸俗不堪。当然这个版本也是影印的,可我的签名却抹掉了。我听说这个令人扫兴的本子竟卖到十元、二十元、三十元至五十美元不等——全看书商的精明程度及买者的愚笨程度如何。

这样看来,在美国出现了三个海盗版是没问题的了。我还听说又出了第四个本子,也是摹真本。不过我还没看到,宁可不相信。

对了,欧洲也有人偷印了一千五百册,是巴黎的书商行会干的,书上赫然标着:德国印刷。不管是否在德国印刷的,反正这次是铅印的,不是影印的,因为看得出真本中的一些拼写错误都改了过来。这可算得上令人起敬的本子,与真本几乎别无二致,只是缺了作者签名,书脊是黄绿双色绸子做的,因此难以乱真。这本书的批发价是每册一百法郎,零售价是每册三百到五百法郎不等。据说那些心黑无耻的书商们伪造我的签名并把此书冒充签名真本出售。但愿这不是真的。这听起来着实有损“商业贸易”的名誉。不过也有令人安慰之处:有些书商根本就不经手海盗版,这既有情操上的原因也有经营上的原因。还有一些人出售海盗版,但不那么十分热心,很明显,这些人更乐意经营正版书。在此,情操的确很起作用,尽管不能强大到促使他们洗手不干,但还是有作用的。

这些海盗版没有一本得到我的许可,我也没有从中获得过一分钱。倒是纽约有一个还算良心未泯的书商给我寄来一笔钱,说这是我的书在他店里售出的总码洋百分之十的版税。“我知道,”他信中说,“这不过是沧海一粟罢了。”其实他是想说这是大钱海中漏出的一点小钱。仅这一笔小钱已经够可观的了,由此可见那些偷印者们赚钱算是赚海了!

后来欧洲的偷印者们发现书商们欺人太甚,就提议让我抽取已卖或将来预备卖的书的版税,条件是我得承认他们的版本是合法的。好吧,我想,在一个你不占他便宜他就占你便宜的世界里,我何乐而不为呢?可一旦我真要这样做时,自尊心又阻拦起我来。人所共知,犹大要出卖耶稣,随时都准备吻他一下220。现在我也得以吻相回报!

于是有了这个廉价的影印本在法国出版,只卖六十法郎一册。英国的出版商撺掇我出一个洁本,许诺给我一大笔报酬,没准是一桶金币吧(小孩子在海边做游戏用的小桶)。他们一定要我向公众挑明,这是一部优秀的作品,全无一点污言秽语。我开始受他们诱惑并动手删改。可我终于是办不到的!我觉得改我的书就如同用剪刀修整我的鼻子,我的书流血了!

尽管人们敌视这本书,可我却要说这是一部今天人们必需的真诚而健康的小说。有些用词猛不丁看上去让人受不了,可稍许片刻就会好的。是不是人心受了习惯的影响变坏了?绝不是,一点没变坏。那些词只刺激人的眼睛但绝不刺激人心。全无心肝的人才会没完没了地感到震惊,他们算什么?心肝俱全的人绝不受惊,从未受惊,相反他们会感到读此书是一种慰藉。

这才是我要说的。我们今天的人类是大大地进化了、文明了,进化文明到不再受我们文化中继承下来的任何禁忌的影响。意识到这一点是很重要的。对十字军时代的人来说,几句话就可以引起我们今日无法想象的刺激。对于中世纪人的不开化、混沌、强暴的天性来说,所谓淫秽的语言是太有挑逗性和危险性了,或许对于今日头脑不太发达的低级人种来说其挑逗性和危险性还依旧是很强的。但真正的文化却使得我们对一个字词只产生理智的和想象的反应,理智可以阻止我们产生猛烈、鲁莽从而会有伤社会风化的肉体反应。先前的人理性太弱、心太野,无法控制肉体和肉体的官能,一想起肉体就会胡乱激动,人反倒为肉体冲动所控制,可如今却不再这样了。文化与文明教我们把说与做、思与行分开来。我们都知道,行为并非要追随思想。事实上,思与行、说与做是两回事,我们过的是一种分裂的生活。我们的确渴望把两者合而为一,可我们却思而不行、行而不思。我们最最需要的是思与行、行与思互为依存。但是我们依旧是思想时就不能真正地行动、行动时却不能真正地思想,思与行相互排斥,它们本应该是和谐相处才是。

这才是我这本书真正要说的。我要让男人和女人们全面、诚实、纯洁地想性的事。

即便我们不能尽情地享受性,但我们至少要有完整而洁净的性观念。所谓纯洁无瑕的少女如同没写上文字的白纸之说纯粹是一派胡言。一个年轻女子和一个年轻男子到了一起就成为被性的感情和观念所折磨的一团剪不断理不清的乱麻,只有岁月的流逝才能理得清。长年诚实地思考着性,长年的性行为的搏斗将会使我们最终到达我们意欲到达的目的地,即真正的、完美的贞洁和我们的完整——我们的性行为和性思想和谐如一,两者不再对立相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