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情与淫秽242

任何人对任何一个字眼儿产生的反应不外乎有两种:或是群体的或是纯个人的。这该由他扪心自问:我的反应是自己个人的呢还是出自群体意识?

当说到淫词秽语时,我相信,几乎没有哪个人的反应不代表着众人的态度。头一个反应总是群体的反应,群体的愤恨和群体的谴责。芸芸众生们不过如此罢了。可真正有个性的人会三思:我真感到震惊了吗?我是真感到受伤害、感到愤怒了吗?其答案肯定是:不,我不震惊,没觉得受伤害,不生气。我懂这个词儿,它就是那个意思,我不会为一个词就小题大做,犯不着。

如果几个所谓的淫秽词儿就能震动世上的男女,让他们脱离群众习惯而产生个性,那倒挺不错。假正经就是普遍的群体习性,我们现在该受受震惊,从这习性中震将出来。

我们谈论的还只是淫秽,而色情的问题可就更严重了。当一个人因震惊而独自思考,他内心深处或许仍旧弄不懂,拉伯雷243的作品是否属于色情之类?而面对阿里蒂诺244甚至薄伽丘245他或许会百思不得其解,会被他们的作品弄得如坠五里云雾。

我记得有一篇谈色情的文章说,色情艺术旨在刻意撩拨人的情欲、让人产生性激动。这文章强调说,作品色情与否取决于作者是否有意撩拨人的性感觉。关于“有意”的问题自古以来就争论个不休,到如今再争,就显得过于无聊了,因为我们知道潜意识的意图在于我们是何等强大、何等重要。我不知道,既然每个人的无意识的意图多于有意识的,那为什么人们就要为自己有意识的想法感到有罪而为无意识的想法感到清白?我就是我本来的样子,而不是我认为的那个样子。

那也没用!我们认为色情是某种低下、让人讨厌的东西。简言之,我们不喜欢这玩意儿。为甚?是因为它撩拨性感觉吗?

我不以为然。不管我们如何装假,我们大多数人还是挺喜欢让人小小撩拨一下我们的性欲的。它让我们感到挺温暖,如同阴天里的阳光令我们激动。过了一二百年的清教时期,大多数人的确是如是感觉的,可是芸芸大众都习惯于责骂性的任何表现形式,这群体习俗太强大了,它让我们不敢发自内心地承认我们的感觉。当然也有不少人是真的厌恶最简单和最自然的性感冲动的。这是些个变态的人,他们仇视自己的同类。这是些个受了挫折、大失所望、欲壑难填的人。天啊,我们的文明社会里这号人太多了。可他们却背地里享受着某些并不简单和并不自然的性兴奋。

甚至很先进的艺术批评家也试图让我们相信,任何“性感”的书和图画都是坏的。这可真叫虚伪。世上有一半伟大的诗篇、绘画、音乐和小说之所以被称为杰作,是因了它们的性感美。提香或雷诺阿,《所罗门之歌》或《简·爱》,莫扎特或《安妮·劳莉》246,这些艺术家和作家名作的美都是与性的感召和性的刺激(不管你称之为何物)交织在一起的。甚至那位十分厌恶性的米开朗基罗也情不自禁地在象征丰饶的羊角中填满具有阳物象征的橡子247。性是人生之强大、有益和必需的刺激物,每当我们感到它像阳光一样温暖而自然地流遍全身,我们会很感激它的。所以,我们可以否定所谓艺术中的性之感召是色情一说。或许对阴郁的清教徒来说这是色情,可那是一些个病人啊,他们的灵与肉全病了,我们何必因为他们的胡思乱想而自扰?当然了,性的感召也是各有不同。类型不同,程度各异。或许可以说,轻度的性感召算不上色情,而渲染重的就算是了。这是一种荒谬之说。如果说色情,薄伽丘的作品最热闹的地方也赶不上《帕米拉》、《克拉瑞萨》248、《简·爱》以及甚至当代未受查禁的不少书和电影。还有,瓦格纳的《特里斯坦与伊索德》249倒更接近色情,甚至不少很著名的基督教颂歌也很色情呢。

这是怎么回事?这不仅仅是性感召的问题,甚至也不是作者有意撩拨人们的性激动的问题。拉伯雷有时是有意为之,薄伽丘以另一种形式这样做了。不过我相信,可怜的夏洛蒂·勃朗特或《族长》250的女作者是无意刺激读者的性感觉的。可我却发现《简·爱》很接近色情而薄伽丘的作品倒似永远清新、健康。

前任英国内政大臣自诩为一个异常诚挚的清教徒,每一根神经都是阴郁的。他有一次对有失体统的书大为光火道:“有两个十分纯洁的年轻人,看了这样的书就搞起性交来!”那是他们的事!我们只能如此回答。可这个阴郁的英国卫道士却似乎觉得如果他们相互杀戮或厮打个稀烂倒更好。阴郁病!

那什么才是色情呢?绝不是艺术中的性感或性刺激。甚至艺术家有意唤起性感觉也算不得色情。只要他们坦诚,不隐晦,不耍花腔,他们的性感觉就没什么错。正确的性刺激对于人的日常生活是很宝贵的。没有它,这世界就是灰色的了。我很乐意让每一位都读一读文艺复兴时期的快乐小说,它们可以帮我们祛除不少现代文明病,即阴郁的自以为是病。

当然我也会依理查禁真正的色情作品。这其实不难。首先,真正的色情作品总是在见不得人的地方偷传,绝不会公开的。其次,你仅凭它一贯对性和人类精神的污辱就可断定它是色情作品。

所谓色情就是试图玷污性,这是不可饶恕的。举个最下流的例子吧,下流社会中传卖的绘画明信片,不少城市里都有出售。那种丑陋,简直令人发指。那真是对人体的污辱,是对活生生人际关系的污辱!他们把人的裸体弄得很丑陋、很下贱,把性活动搞得看上去丑陋、低下、令人作呕。

他们在下流社会中出售的书也是如此。这些书要么令人作呕,要么愚昧至极,让你无法想象除了智力低下的货色读、写这种书以外还有别的什么人会这样。

那些人们茶余饭后传诵的打油诗或从吸烟室里的出公差人那儿听来的肮脏故事亦是如此。偶尔也会有一个确实好玩的故事可以替他们挣回点面子来,但一般情况下这些脏故事只能是丑陋、令人恶心,那故事中的所谓“幽默”不过是玷污性爱的一种花招儿罢了。

现代人的裸体变得丑陋而下贱,现代人之间的性行为也是如此的丑陋和下贱了。这一点都不值得骄傲。这是我们文明的灾难。我相信,再也没有哪个别种文明(甚至罗马时期)把人的裸体贬到如此可鄙、如此下贱,把性玷污到如此可怕的程度。这是因为以前的文明并未把性驱赶入下层社会,把裸体画驱入厕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