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觉与绘画270《D.H.劳伦斯绘画集》自序(第4/11页)

提香、委拉斯开兹285和伦勃朗286的画中,人尽管也穿着衣服,可那衣服上充满了个性的生命,热烈的生殖肉体光芒透过衣服直射而出,即便是半瞎的老妪或是怪诞的西班牙小公主,都如此。可现代人呢,除了衣服再也不意味着别的什么了,只见头从衣服上露出,手臂从袖子中露出,真让人讨厌。或者在劳伦斯287和雷本288的画笔下,你看到的是些可爱但千篇一律的小东西,画中极少透出本能和直觉的感悟力。

除了这些风景画及水彩画,严格地说,英国没有绘画。至少我认为,“拉斐尔前派”是没地位的,华兹289也不行,萨金特也不行,现代的这些个画家一个都不行。

布莱克290倒是个例外。除了风景画他不擅长以外,他是英国哺育的唯一一个富有想象力的画家。可惜的是,画坛上没他什么地位,即便有那么点地位,还被错划到象征派里去。但无论如何,布莱克是以真正的直觉意识和坚实的本能感觉作画的。他敢于摆弄人体,当然有时他只把人体当作一种表意符号。再没有第二个英国人敢于像布氏这样以活泼的想象处理人体。英国的创作型画家中也许就数华兹有成就了,可他都没有超越陈腐气、感伤主义和恐惧。甚至华兹也是个失败的画家,尽管他尽了力。约克美术馆收藏的埃蒂291的裸体画在想象力上一败涂地,尽管透出了些肉感。其余的画家如莱顿292们甚至现代的画家们也没什么真正的作为。他们的画不过是些室内模特儿的临摹和一些个陈旧的裸像,都只是些视觉图像而已。

风景画则不同。英国的风景画倒还有其独特之处。可我觉得,风景似乎总在等待什么东西来充实它。对更富有张力的生命眼光来说,风景似乎意味着背景,所以我觉得画出的风景只是背景,而真正的主体却不在里边。

不过,风景画还是可以招人喜欢的,特别是水彩风景画更是这样,它是无实体的媒介,也不追求什么很实在的生命,它太渺小,无法攫取人的意识。水彩画永远只是一种说明而非一种体验。

总的来说,风景画大致如此这般,它无法唤起人类想象的强大回应,即肉欲激情的回应,因此,它成了现代绘画中一种受宠的形式,毫无什么深刻的冲突;本能的和直觉的意识倒是有所动作,但很轻,很肤浅,因此无法与任何活生生的生殖肉身相撞击。

所以,英国人喜欢风景画,从而在这方面很有了点成就。这对英国人来说是一种逃避,既可以借此逃避他们万分痛恨的真实的人之肉身,又可以借此发泄他们那了无情趣的审美欲望。一个多世纪以来,我们英国出了很不错的水彩画,而威尔逊293、克罗姆294、康斯太勃和透纳295就是几位了不起的风景画家。我觉得透纳的一些风景画是有史以来最好的,它们甚至比梵·高和塞尚的风景画更让我满足,因为后两位的风景画对人的情绪撞击得更猛烈些,为此会让人产生抵触,反正我不喜欢风景画猛烈撞击我的感情。风景只是背景,里面不要有人物或该使人物缩到最小才好,梵·高笔下那澎湃般的土地和塞尚笔下那爆破性鼓噪着的平面让我觉得闹得慌。我不大对风景画感兴趣,因此,我喜欢它娴静些,别太闹了。

当然了,英国人喜欢风景画为的是逃避,到处都这样。北方民族太惧怕他们的肉体存在,他们认为肉体这东西是个魔鬼,真是不可思议。你发现他们谈起隔壁有个男人正同自己的女人做爱时他们是那样不安、难为情、羞耻。他们唯一渴求的就是逃避,所以,艺术应该特别提供这种逃避。

在文学中逃避是容易的。雪莱就是个纯粹的逃避者,肉体在于他早已升华为空气了。济慈则逃得不太容易——你还可以感到肉体在不断的死亡中消融,可死亡是件十分令人满足的事。小说家们日子则更好过。你可以看到海蒂·索利尔296犯的淫荡“罪”,你可以欣赏对她做出的终身苦役判决。你可以为罗切斯特先生297的激情感到惊讶,也可以看到他的眼睛烧瞎了而感到解气。就这些,“激情”小说都是这个路子!

可在绘画中就不那么容易处理这样的主题了,你如果没有真正受到震惊你就绘不出海蒂·索利尔的罪恶或罗切斯特先生的激情。可你又不敢受那份震惊。就是出于这个原因华兹和米莱斯298才洗手不干了。如果他们不是生在维多利亚时代,他们会成为好画家的。可他们生不逢时,没有成功。

英国艺术史就是这么可怜,既然我们不能强行把伟大的荷尔拜因299纳入英国艺术家之列,那么,上个世纪欧洲大陆上的艺术又如何呢?它更有趣,更全面些。一位艺术家只能创作他真正虔诚地感受到的真实,是骨血里真正感到的宗教真理。英国人永远也不会认为与肉体有关的东西有宗教意义,除了人的眼睛。所以他们描绘人的社会面貌,希望给他们美好的眼睛。可他们认为风景是有宗教意义的,因为风景中没有肉体的真实,所以他们对风景大发宗教感想,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从各自的角度去描绘它。

在法国又如何呢?情况大致如此,但稍有区别。更为理性的法国人认为肉体应该占一席之地,但要使之理性化才行。或许今日法国人的肉体是世上顶顶理性化的了。法国人的性观念根本上是保健的。适度的性交对人是有好处的,有益于身体健康!这句话概括了法国人从身体角度对于爱、婚姻、饮食和运动所抱的观念。这当然比盎格鲁—撒克逊的恐惧要明智得多。法国人也恐惧梅毒和生殖的肉体,不过不像英国人那么过分。法国人早就懂得可以采取预防措施,他们不够有幻想力。

所以法国人可以搞油画。但他们像所有的现代画家一样要躲避肉体,很注意其保健作用,当然他们不那么太与肉体作对。甫维·德·沙旺300的确像所有的感伤主义者一样多愁善感。雷诺阿301就很乐观,他对肉欲的态度就是“有益于身体健康”。他说,如果一个女人没有丰乳肥臀,她就不值得画。太对了。大师,您用什么作画?用我的阳具,怎么样!雷诺阿并不曾试图远离人体,但他总是躲躲闪闪的,剥夺了它的恐怖和它天生的魔鬼的一面。他是乐观的,但是个小庸人。有益于身体健康!即便是这样,他也比英国的同类人强多了。

库尔贝302、杜米埃303和德加304,他们都描绘人体,可杜米埃却拿它大加嘲讽,库尔贝视之为苦役的东西,德加则把它看成是一个妙不可言的工具。他们全都否定其自身美好的品质、深邃的本能和纯而又纯的直觉。他们更喜欢拿它工业化305,而否认它是最美好的想象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