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觉与绘画270《D.H.劳伦斯绘画集》自序(第3/11页)

可怜的瞎子啊!可他也许对活生生的美有一种强烈的感悟。只凭着触摸和嗅觉,他的直觉就可以很活跃,因此他可以获得一种真正心灵上满足的想象经验。可这绝非图像,图像是他永远也不能企及的。

可怜的英美人在波提切利画的维纳斯面前就是这副瞎相,他们拼命地睁大眼睛,多么想看看啊。要知道他们的视力是没毛病的,可他们看到的只是一个光身子的女人站在碧水托着的一只什么壳子中。按一般常规,他们着实不喜欢这幅画的“做作劲儿”。如果他们是些高雅之士,他们从中获得的是一点儿自作聪明的审美快感。可是那更属于肉体的真正想象意识却与他们无缘。“什么也没有啊,”正如人们问法国人天使们是否在天上做爱时他们所说的那样。

哦,这些情趣高雅之士,他们满怀狂喜地凝望着这幅画,从中获得一种毫无偏差的理智激动!这些高雅之士那可怜的肉体站在那儿就仿佛一座座呆板的垃圾箱,根本不能感受全部的想象在他们身上的震动。“什么也没有啊。”本能和直觉在他们身上几乎已经死了,他们甚至还害怕那仅剩的一丁点。他们对本能和直觉的惧怕比听到英国士兵的叫喊更甚——“喂,杰克!来看呀,这女孩儿一丝不挂,有两个醉鬼正朝她啐唾沫呢!”这就是那当兵的对波提切利的维纳斯的看法,对他来说这幅画就意味着这些,因为他不具备想象力,看不出这画的意境。不过,他至少不会像那些高雅之士一样故作一阵子理智上的激动,这些人才真正是毫无眼光呢。

何其相似,有教养和没教养的,他们都受制于那种无可名状却压倒一切的对肉体深处本能的恐惧和仇恨,惧怕肉体上奇妙的直觉意识。怕,除了思想他们什么都怕,思想倒是不会染毒菌。可这种恐惧可以反过来变成对生殖肉体的惧怕,这部分地可以追溯到梅毒给人们带来的震惊。

对本能的恐惧包括对直觉意识的恐惧。“美是一个陷阱”。“美是肤浅的”。“行为美才是美”。“外表不算数”。“人不可貌相”。你如果注意的话,你会发现有成百上千个诸如此类不值钱的谚语喋喋不休地吵了我们二百多年了。全是假的。美不是陷阱,也不肤浅,因为它总是与造型美有关,而行为美的人往往是些丑陋、令人生厌的人。如果你不在乎事物的外表,你会让英国布满贫民窟,最终导致精神上的沮丧,那简直是自杀。如果你不是凭外表作判断,也就是说如果你不相信事物给你留下的印象,那么你就是个傻瓜。所有这些低俗的谚语都出自钱匣子,都是直接与直觉意识作对的。自然的是,人们从美、从事物外形的美感中得到不少生活的满足。老派的英国人满怀童趣建筑自己的房舍,这种乐趣纯粹是发自直觉的。而现代英国人有了几种舶来的思想,反倒不知该如何感受了,把建筑弄得一团糟,尽管他们也许是在建筑和造房子方面进行改良。那唯一把我们与肉体和实体直接相连的直觉已被窒息而死,我们已经不懂得去如何感受了。我们明知自己该去感触点什么,可,是什么呢?哦,告诉我们是什么吧!这是所有民族的现实,法国人和意大利人与英国人情况一样。看看法国的新式郊区吧!逛逛“太太商场”或其他法国的大商店,浏览一下那里的陶器和家具吧。在这些傻呆呆的丑恶东西跟前,你体内的热血都会冰冷了。在此你不得不承认现代中产阶级是大傻瓜。

在所有的国度里,反本能、反直觉的行为都会打出一副道德腔调,它起始于仇恨。我们永远不能忘记,现代的道德扎根于仇恨,那是对本能、直觉和生殖的肉体所抱有的深仇大恨。这股子仇恨因为人们的恐惧而加深,而无意识中对梅毒的恐惧又是新添的一服毒药。于是,我们明白当代中产阶级的思想了,原来这思想是围绕着恐惧与仇恨之秘密支柱旋转的。这才是所有国家里中产阶级思想的轴心——惧怕和仇恨本能、直觉和生殖的男女肉体。当然了,这恐惧和仇恨要以某种正义的面目出现,于是有了道德。道德说,本能、直觉以及生殖肉体的一切行为都是罪恶的;同时它还许诺,如果人们压抑这一切,就可以得到回报。这是了解中产阶级心理的一条主要线索——回报。这种心理在玛丽亚·埃基渥斯276的故事中表现得最明显,她的故事肯定对普通人造成了难以言状的破坏:当好人,你就会得到金钱;恶毒,你最终会一文不名,那些好人会给你一点施舍。这是世上顶有说服力的道德箴言了。事实上人们发现,即使在弥尔顿心中,《失乐园》中的真正英雄也该是撒旦。可俗众们受这种道德的引诱,还未等到意识到这一点就做了工业主义的奴隶;那些好样的占有了财富,从而由金钱、机器和工资奴隶构成的我们的现代“文明”开始了。我们千万不要忘记,它的核心是恐惧和仇恨,极度地恐惧和仇恨自己的本能与直觉肉体,恐惧和仇恨别的男人和女人热烈的生殖肉体和想象力。

这种恐惧和仇恨将对造型艺术造成何种影响,现在变得明显了。造型艺术全然依赖对物质实体的描述和对物质实体之真实的直觉感悟。物质实体的真实只能通过想象来感知,而想象则是由直觉意识所主宰的激动状态中的意识。造型艺术都是形象,形象是我们想象生命的实体,而想象生命是我们的一大乐事和满足,因为想象是一种较之其他东西更有力、更完整的意识流动。在真正想象的流动中,我们完整地——肉与灵同时在更为激动的意识支配下感知。想象的极致是我们达到宗教境界之时。如果我们否认自己的想象,没有想象的生活,我们就是一群没有生活过的可怜虫。

十七和十八世纪有过对直觉意识的刻意否定,我们看到了这种否定对艺术产生的影响:意象变得更直观而缺少直觉,绘画竟开始繁荣。可那是什么样的绘画啊!华多277、安格尔278、普桑279和夏尔丹280的作品还闪烁着一些真正的想象之光。在某种意义上说他们还是自由的。清教主义和理性主义还没有用恐惧和仇恨压垮他们。可是,请看看英国吧!霍迦斯281、雷诺兹282和庚斯博罗283这些人早已变成了中产阶级。对于他们,衣服已经比人更重要了。衣服突然令人吃惊地变得重要起来,他们是如何给主体穿上衣服的呀。老雷诺兹笔下着红色制服的上校更多是强调他的红制服而不是一个个人。至于庚斯博罗,我们可以用一句话打发他:多漂亮的衣服和帽子呀!真正昂贵的意大利绸缎!这类画着衣服的绘画一直很时髦,以至于到后来发展到萨金特284的画画的全是最贵重的缎子,缎子上露着一个很标致的小脑袋。想象力已经快死了,那些画给人的视觉是一片耀眼的彩色照片,风靡一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