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成分”问题(第2/3页)

牛和驴牵走了。

粮食装到布袋里背走了。

柜子箱子及被褥衣物搬走了。

被叔父看作比他的生命还宝贵的两大箱子书也抬走了。

像样一些的陶瓮瓦罐也搬走了。

1957年的全家福,后排左起母亲马翠兰、父亲凌尔文和二月河。前排左起大妹凌建华、三妹凌玉萍和二妹凌卫萍。

最后是一家四口人也走了。我们离开福字院,搬到了只有四间破瓦房的一个小院子里,它叫小南院……

这个家庭一下子从山上滑到了谷底,可谓一落千丈。

这个当口,也许还不知道,在破窑凉炕上,一条破被中全家取暖时,那种可怕的沉默过后,两位老人有这样一番对话。

爷爷:“彻底了。这个革命彻底了。”

奶奶:“再苦再难,咱不该用那个长工。”

爷爷:“有一个儿子在家,怎么也不会的。”

奶奶:“孩们都在外头革命。”

爷爷:“咱们得拥护革命。”

奶奶:“可我们以后生活怎么办?”

爷爷:“只要孩们在外好,咱们还能活几天?”

当时昔阳县的土改是搞得很极端的。几乎天天都有地主或富农被打死,打死就打死了,任何政府机关不能予以调查追究,也没有人敢于过问这些事,农民运动是高于一切的政治。

我在1969年入党,填的入党志愿书一片光明。

家庭出身:革命干部。父亲:1938年参加革命,中共党员;母亲:1944年参加革命,中共党员;姑父吕倜中共党员;舅舅马文兰中共党员;姨姨马佩荣中共党员……外祖父党的地下工作者、烈士;伯父凌尔寿烈士……阴暗面没有。我所知道的仅仅父亲是富农出身而已。

然而第一次填写志愿书并没有批准我入党。组织上找我谈话,那平日也是很要好的同僚,此时却显得有点矜持和庄重:“你还有一个姑姑,是怎么死的?为什么不填进表中?”

我一下子蒙了,赶快写信(那时不可能打电话)询问父亲。父亲来信告诉我:确有一个小姑姑,叫凌尔婉,土改时被斗而死。他并且告诉我,这些负面的东西没有告诉我,是因为怕我受负面的影响,同时他还说,他给部队党组织写了信,详细说明了情况。第二次再填时,我仔细思量了这件事,并且加上了我对此“人民革命斗争”的积极评价。这时我还是不晓得,大伯母也是这时期自尽的。

土改在如火如荼地进行,斗争也在不断升级加温。爷爷毕竟是“双抗属”,这一条谁也无法否认。父亲后来告诉我一件这样的事。有一次昔阳县搞了一个“献田大会”,爷爷在大会上慷慨陈词,说自己过去剥削人有罪,把土地主动献出。爷爷在发言中间,另有一地主也想登台表态献田,被守台民兵从台上将他直捽出去——这是爷爷的政治待遇,不是每一个“分子”都能享受到的。还是来摘引我哥哥的《二月河源》吧:

艰辛的日子开始了。祖父每天都要找村干部领粮食。每人每天两合玉米,一家四口人,总共八合。幽默一点说,这叫“命中只有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八合玉米要养活四口人,怎办?有糠有野菜。每天早起磨“面”,糠在磨里滚动,像呼呼响的风声,推着自然很轻,转几转,听到“咯嘣”一声,“啊,那是个玉米豆!”一日三餐,就是和这种“面”煮成的糊糊打交道。这“面”也可蒸成窝窝头,出锅时大概有一斤重,放干就不足一两了,它几乎可以漂浮在空中飞翔。到夏天,除奶奶在家,我们都去挖野菜,什么车前子、荆籽、苦苦菜、杨桃瓜、榆树叶、马奶子……噢!原来都能吃呀。毕竟,无粮不能养人。没办法,爷爷上山去挖榆树根,回来晒干,碾成“榆皮面”。这是一种黏合剂,和玉米面拌在一起,就可以做面条吃。于是乡亲们就拿着玉米来我们家换“榆皮面”。不料又出事了,村干部在开会时说:“地主富农吃玉茭面,贫下中农吃‘木头面’,这不是翻天了吗!”于是这条路也被切断了。

当时,亲戚朋友都不敢来往。祖父让我仲文叔叔(尔玄,我四祖父次子),背着粪筐,手拿粪叉,装作拾粪,偷偷跑到安阳沟我姑母(尔英)家,想要一点吃的东西。姑母吓得惊慌失措,不仅不敢给拿吃的东西,而且将自己的堂弟“赶”了出来,六月之寒伤透了爷爷奶奶的心。也就是这个时期,奶奶让我去东邻胡峪村,找那个原来要饭的老奶奶。我说奶奶让我来“看看”您。那位老奶奶热情极了。她先让我到火台边去烤火,问长问短;然后让我吃了一顿饱饭;然后又用一块破布包了两个玉米面窝窝头,塞到我的衣襟里,让我两手抱着;然后趁着夜幕降临送我出门。她怕街上的狗咬我,拿了一根拐杖,一直送我到村口,并嘱咐我过两天再来。尽管冰天雪地寒风袭人,但一阵暖流还是浸透了我的全身,难禁眼泪夺眶而出。我喃喃地说了声:“奶奶,我走了。”转身小跑而去。回到家,我把所获之物从衣襟内取出,交给奶奶。两位老人皆无言语,爷爷把我抱到炕上,用那条仅有的破被子盖在我的身上……窝窝头,两个窝窝头,这是救命的窝窝头啊!爷爷脸上那深深的皱纹一张一弛地抽搐着,我不知他是笑还是在哭。

二月河的祖父。

1976年夏,我回家省亲。一打听,那位老奶奶几年前已经去世了。我凝望着那挡住我视线的巍巍群山,沉默了很久很久,祷告了很久很久。

村里的小学校也革命了。

是年姐姐十三岁,上初小四年级。原来她上学时经常带着我坐在她的旁边听课,所以我虽然没有正式上学,也认识了一些字。

一天,学校突然召开斗争会,斗争的对象是年仅十三岁的小女孩——看、姐姐被绑在老庙神房的红柱子上,逼着问她:“把家里的元宝倒手到哪里去了?”原来是为这么个事:姐姐的同桌女同学,叫杨小媛。她和姐姐经常玩一个圆形的小镜子,此事有人告了状,因而玩镜子就演变成倒腾元宝了。其实这个家里,有过铜钱,有过解放区发行的“济南票”,元宝这玩意我们从来没有见过。斗争会除了姐姐受了皮肉之苦和唾骂羞辱外,当然没有什么结果。不知会议的主持者是老羞成怒还是预先安排的议程,另外一件事却是实实在在地办了。

会议主持者宣布:所有地主富农孩子们的衣服,统统脱下来,与贫下中农孩子们的衣服对换。还不错,主持人顾及了一些廉耻,让男女学生分开,到两个教室进行“工作”。因我年龄小,姐姐拉着我一起去女教室换衣服。姐姐毫不犹豫地剥掉了我的衣裤,给另外一个孩子换上。但她的个头较大,很难找到一个和她身材相仿的女孩。最后,她换上了比她瘦小得多的女孩的衣服。衣扣扣不住,只得两手拉着衣服捂着前胸……姐姐不说话,没有哭。我吓坏了,想哭,姐姐在我屁股上轻轻拧了一下,三个字:“不许哭!”大约是想让她那袒胸裸腹的尴尬能遮掩一二,她把我抱起来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