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第4/9页)

父亲胆小。但他在日本人眼里不是这样。1945年日寇投降,缴获的日伪文件中有这样的话:“近在我铁臂合围中,王兰亭、凌尔文等人率数十土寇,西犯马坊,甚为猖獗。”有一位受过伤的战友说他:“你命大,打这么多年仗,没有受过伤。”父亲笑答:“只差一厘米。打安阳时,一颗子弹从我的脖颈子平穿过去,一件棉袄撕成两半。”我问过父亲:“打仗时你怕过没有?”父亲说:“人的命天注定。开战之前心里也有点紧张。我到战士中间,听他们说笑话,和他们唱歌,一会儿就什么都没有了。”还是在昔西,有一次敌人搜山,他伏在草丛中,搜山的伪军拨开草,他忽地站起身来吼:“你他妈活够了!”吓得敌人弃枪逃走。

他确实胆小,是自己人吓破了他的胆,自己人整自己人,这就是“运动”。我的记忆,每次运动结束,必演的一出戏叫《三岔口》,干部们都来看,意谓“黑打”,自己人打自己人,误会,一笑了之。但父亲却笑不出来,因为现实生活毕竟不是戏,那打起来,是真的往死里揍。如果在战犯管理所演这样的戏,也许差近事实。

这绝对是命运的捉弄,父亲的大半生都生活在一种有毒的氛围中。爷爷因“他兄弟参加革命”被划为富农。他在革命队伍中又因为爷爷“是富农”而郁郁不得志——到底是谁牵连了谁?别说父亲,我想了半个世纪,至今摸不透其中的道理。

昔阳县的土改实行得也比较早,父亲是土改中转业参军的,为的是能给爷爷挣一个“军属”的身份——在此之前是抗战,爷爷奶奶享受“双抗属”的待遇。抗战结束,抗属待遇也就自然消逝,一下子又转化为富农待遇,在此情况下,父亲决定参军。

他当时任昔西县武委会主任,县委委员。按他的资历经历,应该说这职务和他的贡献是匹当的。我现在无法全面分析当时的形势。是否这样的:昔西与昔东将要合并,他的“富农”成分肯定要影响到职务安排,爷爷在家又是那样的“待遇”——外边全国战场如火如荼正在发展,内战即将全面爆发,是可以大有施为之地。三十六计走为上,他毅然参了军。

县武委会主任,也就是今天的县武装部长,别人参军,职务高套一级的尽有,可以提到副师,一般的也能做到平调。但父亲却降了两级:副指导员,一匹马驮行李,有驳壳枪,还有一个勤务员。

但他一直对此没有任何怨言,我想,他有一种解脱出来大干一场的精神和思想,不在乎这一级、两级。也许他并不认为是家庭成分影响了他,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怀疑党,也不会有“党有失误”的感觉,离开昔阳时他是勃兴奋斗的生力军。父亲曾不止一次告诉我:“五五年审干前,我什么也不怕。审干,反右再审,我就做这工作,越干越怕——有些错误,不是你想不犯就不犯的,也不是你小心一点就能不犯的。人呐,脆弱,说完就完了,连事业带名声,一下子就没了。”

父亲管审干。因为他是洛阳军分区政工科长。管审干的人也有审他的,这就是运动。他有两个历史“疑点”:一是抗战时期有一天,也就是在昔西一区时,有一次他们三个人同时被敌人的“棒棒队”(伪地方维持会武装)围在一个窑洞里,敌人用火烧洞熏他们,又扔手榴弹进来炸,区里一个通信员叛变,提名道姓:“凌尔文,快出来投降皇军。”他们在窑里也喊话:“中国人不打中国人。”“皇军有白面、大米!”“你们要弃暗投明,要学关公,身在曹营心在汉!”坚持到黄昏——可能是因为地处游击区,敌人也怕天黑遭伏,不言声撤退了。这一历史问题考问出来,“敌人是强大的,为什么会自动撤退?”“你们三人是不是有变节行为?”“当时是什么具体情况,能不能再说详细一点?”这被围的三人,另外两人一个后来当了副省长,一个是某县县委书记,只有父亲被钉在“图钉”上。

第二个疑点,是1946年他参军之后。当时国共谈判,与美国方面组成“三人小组”,天天扯皮摩擦。父亲曾参加(我记不清哪个战区)的这个小组,当联络员。和谈失败,“三人小组”撤出,却没有通知到他,被国民党扣押了十多天,后经小组再度索要,释放回队。他蹲过敌人的班房,回归后再蹲自己的拘押所接受考问,“你这十几天在那边干什么,谁能证明?”“你变节了没有?”“敌人和你谈了些什么,都是哪些人和你谈话?”

……如此种种,这些疑问,每一次“审干”,每一次运动,都要重新拿出来过滤一番,重新再审,年时愈久愈是记不清楚,愈是要更仔细地筛问一遍——我有点怀疑,他们其实是在满足一种变态心理需要:就是要问你一下,因为你有这个“事”,你没问题也要敲你一下!

我看到过老猫戏鼠。它捉到老鼠并不急着吃,抱在双爪上反复捉弄,扔得老高再双爪一伸接住,放开老鼠让它跑几步再伸爪一把捞回来……这个比方也许并不恰当,审干的运动在清代也有,叫“磨勘”,审干的人那时叫“魔王”:专搞文字狱的,整人非常精致耐心。联系到后来我读到更多诸如战俘资料时慨然长叹:“对变节的人最不宽容的是汉人。”最恨投敌的人不是“三爷”,而是我们共军。最能整自己人的人是我们的“魔王”。

父亲从此得了失眠症,严重的神经衰弱逼使他在邓县武装部政委的位置上离休。他晚年靠“舒乐安定”度日,我的经济条件好了之后,又增加“松果体素”,每天用量:舒乐安定九片,松果体素七粒。

干净、简朴、讲实惠。父亲过日子的思路十分简单。我十二岁那年,游洛阳司马懿陵,那其实是很高的一座山。下陵路上摔倒,门牙碰掉一颗。这是已经换过的牙,不可能再生,剩下的那颗门牙开始向牙洞方向发展,旁边的大齿也挤向牙洞,成了很宽的一条缝。不料断开了的牙不甘寂寞,又生出一朵骨花,夹在缝中挤。我年轻时自赏,相貌在中上等,这点破相让我失分不少,但这点毛病不影响说话,也不影响吃饭。有人建议:“把孩子的牙修一修吧。”父亲说:“顺其自然。这不是病,怕什么?”就这样“坚持”了下来,坚持到四十岁,那颗“新门牙”骨朵自动脱落,我已然中年,也就自然了了。

我读郑渊洁的童话,里边介绍了很多杰出的父亲,我的父亲和他笔下的那些父亲相比,除了胆小,过于讲究“政治”,其余的似乎比那些好父亲还要杰出一点。母亲是1960年瘫倒的,一瘫就连起居、走路、吃饭、脱衣全部不能自理,经过医生全力救护,一年之后才能站起来,拄着拐杖细步蹴着前进,每一步也就一寸左右。我亲眼见父亲每天给母亲换洗尿布,清理裤子上和床上的大便,搀着母亲散步,五年如一日这些活他都自己亲自干。母亲是个性格刚烈急躁的人,中风失语,说话不能辨。她想说什么,说不出来,又无法表达,急得竖眉立目,用拐杖连连捣地,我们子女在旁束手无策。父亲总是把耳朵凑到她口边,轻声细语请她不要着急,慢慢说,一个字一个字说……有一次侧耳半日才听清她道出两个字“上……学……”父亲告诉我们:“你妈叫你们上学去。”我们兄妹都笑:“今天星期天。”母亲叹口气,无奈地摇摇头。父亲一句话:“做功课去吧。”我们便都凛然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