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之娱乐(第2/2页)

大女婿是文秀才,二女婿是武秀才,三女婿是个穷长工。老丈人想出三女婿的丑,就让他们比说事,说出话头两句说得有理,第三问都必须对“是”。

“盐鳖户(蝙蝠)和老鼠一事。”大女婿说。大家一听,有道理,忙点头,照规矩说“是”。

“盐鳖户比老鼠多了一翅。”

“是。”

“但盐鳖户是老鼠的儿子。”

“是!”

文秀才头一轮过得顺当丈人丈母都笑开了花。二女婿再说:“苍蝇和蛆是一事。”

“是!”

“苍蝇比蛆多出一翅。”

“是!”

“但是苍蝇是蛆的儿子。”

“是!”

二女婿也过关,轮到三女婿,丈人丈母都瞪大了眼要看他出洋相,三女儿也放下筷子担心地看丈夫。

“咱们三个是一事。”三女婿若无其事地说。

“是!”

“你们两个又是文又是武,比我多着一翅。”

“是!”

典雅的香严寺大雄宝殿。

“但是,你们是我的儿子。”

“……是……”

……诸如此类的笑话,平日搜集,过年时候,和父母一道说笑,积累了不少,我很多写在书中的“傻女婿”笑话原始素材都得之于此。但想把父母逗得开心大笑那是别想。我讲历史故事,父亲听得专注。点头会意,但不笑。母亲很显然是用了耐心在听,她微笑,但也无大笑,夹一筷菜放我碗里,她自己也吃一口,说“这故事不赖”,就是最高嘉奖。吃完饭,父亲起身,说“今天很高兴”。这一天就功德圆满。只有一次,气氛好极,连母亲也说了个故事,是她自己亲身经历:

1944年,我刚参加工作头一年年三十,在区妇救会,我们几个女同志一起。上头分配来二斤肉,都高兴得不得了,商量着吃饺子。

刚把面和好,肉还没剁,正切葱,外头一阵狗咬(叫),接着听见三四声枪响。我回头赶紧一口吹熄了灯。

几个人黑地里紧收拾,面、菜、肉一包,噌噌地都跑出来上山。

我们到山上一个破庙里,接着过年,把庙门摘下来当面板,揉面、剁馅,也不敢点灯,怕下头敌人照见动静。

刚支起锅点着火,山底下又是几声枪响,接着听见下头敌人嚷嚷:“在上头!女八路在上头!在庙里——冲上去,抓活的呀!”

我们几个又是一个“紧收拾”,抬腿就跑。跑到天快明,到北界都玉皇庙,才算安定住,支锅包饺子,吃完饭天已经大亮。虽然一夜紧张,我们总算吃上了饺子,大家心里很高兴,只是异样,饺子馅怎么剁得那么粗?第二天返回头一个小庙里看,剁馅的门板上厚厚一层牛粪,只剁馅那一小块凹下去了露出木头。

……她讲这故事时抿着嘴笑,好像在回忆当时情景。我们兄妹听起来觉得挺新鲜。但没有把这事当作“战斗故事”,而是当作轶闻趣事听的。事实上,母亲也是把“吃牛粪”当笑话说的。

父亲也讲:“有一次敌人搜山,我就在草窝里头躲,眼看一个二鬼(子),用刀拨着草过来,我心想今天是完了,噌地跳起来,几乎和他贴上脸,手里举着手榴弹吼:‘你他妈活够了!’那二鬼吓得‘妈’一声大叫,枪也不要了,掉头就跑——我也拾起枪掉头就跑,满山的敌人都愣了,我翻过一个山头,跑远了,才听他们放枪‘啪,啪’的,有个屁用!”他讲这故事也不为讲“战斗”,是说由故事引出的“结论”:“孩们记住,有些事看来没有希望了,完了,其实也不见得。让步你就完了,狭路相逢勇者胜。”

父亲在对敌战场上,是勇者,但他和“自己人”狭路相逢是个弱者。母亲没有父亲那样深沉,多思多智善于闪避凶险沼泽,但母亲始终和父亲在一起,父亲对她是起着保护作用的。这个家庭平静和睦,但是天伦之乐是比别家少了一点。我们缺乏“烟火情趣”。我在邯郸姑父家住,看到他们家的那种“情味”,住得恋恋不舍,到山西安阳沟,听贵成大哥“捣什”(昔阳土话:聊天),也是一住不想回家,去二姨家,二姨盘腿坐在炕上“俺孩”长“俺孩”短嘘寒问暖,“炕上坐哇,外头冰天雪地,俺孩可受制(罪)了……”这些话,在我们家一句也听不到。我读杜甫的诗:

……晚岁迫偷生,还家少欢趣。

娇儿不离膝,畏我复却去……

父母亲在“营造天伦之乐”这一条上,或许是少了一点力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