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的风声(第4/4页)

这“啪”的一声细响,把整个村庄都吵醒了,人们纷纷走出梦境,摸一把嘴边的口水,揉一揉压麻了的胳膊,到仓房里取出镰刀,三五成群割稻子去了,一路上还在说着刚才的梦,说着今年秋收天气好,说着卖了稻子买新衣裳,买了新衣裳串门子……

几乎所有的劳动力都来到了稻田里,弯下僵硬的腰挥刀割稻子,割下一抱再用一把稻子拧成绳子捆成一捆,立在稻田里,如果加上帽子就是稻草人。小孩子也跑来凑热闹,跟在大人后面捡稻穗,捡着捡着就腻了,干脆跑到河边捉小鱼。

村庄里只有三个人没有出现在稻田里,一个是被反锁在家里的疯女人,另一个是最美的姑娘,还剩下一个是我的祖父,他从来不下田。

这三个人要不蹲在村口,要不趴在窗户上,看着稻田里繁忙的景象,也会看得出神,眼睛里也会闪现出光亮,那光亮也是金黄的,如同阳光晒在稻子上,稻子又把光折射在人们脸上,汗珠又把阳光领到地上,大地也熟透了。

稻子被人们欢快地收割回家,成垛地堆在门前,在脱谷机扬起漫天的尘埃中,稻秆与稻粒分离,稻粒装进麻袋堆进仓房,稻秆成了软绵绵的稻草在院门前堆成金黄的山。孩子们有了玩耍的场地,翻跟头、拿大顶、打群架。大人们也有了野合的隐蔽所,柔软又避风,只是钻进衣服里有些扎得慌。

而稻草最重要的作用是取暖,一整个冬天火炕的热度都要靠它来维持,燃烧后的灰烬也不浪费,铺在新屋的棚顶,抗寒又隔音。

柳树的叶子在秋天的中段变黄了,榆树的叶子也变黄了,最后杨树的叶子也跟着黄了,接着穿插着大把大把地飘落,飘落了也堆积不了厚厚的一层,都随着乍起的西北风滚向了田野,而收获后的田野空荡寂寥,毫无遮拦,一眼就望到了尽头与荒凉。

村庄里的人们裹上了棉衣,缩起了脖子弓起了腰,面对面走过人来,招呼打得急促,怕说多了,话就被冻住了。有一个孩子站在榆树和柳树之间,看着夕阳暗淡地落下,风吹红了他的脸颊。

大火

记忆中有一场大火,燃烧了一个晚上,火光红亮而灼眼,可待黎明降至,才看清眼前一片杂乱与黑暗。

大火是在午夜悄然降至的,第一声叫喊把家里人从被窝里揪了出来,慌乱地套着衣服找着鞋,都跑出屋子后才看到是院门前的稻草垛起了火。接下来便是杂乱的脚步与慌张的嗓音,邻里相互来帮忙救火,忙乱的人们把夜都扰乱了。

可火并不容易熄灭,又起了风,火顺着风的方向,直往屋顶跑,就有人提议先把屋顶淋湿,保住房子要紧。哗啦哗啦,水一桶桶地淋向屋顶,很快就结了冰,房子看样子是没有危险了,人们也就没了救火的热情,围着圈看稻草垛渐渐化成灰烬,有些人跺跺脚,揉揉眼睛,拎着水桶回家去了,天亮后,只剩下我们一家人,蹲在院门前,看着一地的灰烬还泛着呛鼻的烟味,有些火星子忽闪忽闪地不肯俯首。

祖父点了一根烟,不说话,祖母开始咒骂,说一定是有人起了坏心眼,这火是坏人放的,母亲愣愣地看着那一堆灰烬,说没了稻草,这个冬天该怎么过啊?而那时的我又在做什么呢?有些想不起来了,可能只是觉得冷,就又往火堆旁靠了靠,或者觉得太冷了,回屋钻进了被窝。

剩下的那个冬天有些记不清了,好像是家里从山上弄回来一车松树枝,才勉强熬过了那些寒冷的日子,松树枝被填进灶膛里,发出噼里啪啦清脆的响声,屋子里也就跟着暖和了,于是在往后的很长时间里,一直到了如今,我都觉得“温暖”这个词是有声音的,有时是噼里啪啦的松枝燃烧声,有时是炉子填煤的叮当声,也有时是被窝里的哈气声,或者是某一天午后冰河的开裂声……

就如同童年那些断断续续的记忆,每当想起在耳边都会听见“呼”的一声,我想那一定是岁月的风声。

后来的事

门前的那棵柳树在我十岁那年砍掉了,什么原因我忘记了,只记得柳树砍掉后巨大的树根像一个磨盘似的留在了门前,上面还刷上了红油漆,我就想起柳树成精了会流血的故事,虽然只剩下一个树根,我还是对它充满了敬畏。再后来柳树根也被挖走了,树坑被填平,在上面盖起了院墙。

我在十三岁那年离开乡村,每隔一年或是几年回去一趟,住上十天半个月。榆树是哪一年伐倒的我不知道,只是在某一年我突然发现它不见了,我原来坐过的树下生了一大片的荒草,我还上前去找了找,连个树根的影子都没看到,估计是被连根拔除了,否则有树根的话肯定还会生出一些细嫩的枝叶。

祖父在前几年也离开了这个世界,最漂亮的姑娘嫁到了远方,有一次在路上遇到,我突然发现她也没多漂亮,就是一个稍微有点气质的中年女人,于是我对记忆又一次地产生质疑。

村庄后面仍旧是大片的稻田,在秋天里泛着金黄的稻浪,我看到这样的景象总会停住脚步久久地凝望,心里有说不出的疙瘩。秋天仍旧是繁忙的景象,只是再也没有大批的人们弯腰于田野上,几辆巨大的机器轰鸣着穿过土地,粮食就装进了车里,不用人工,不用装进麻袋再装进仓房,直接运到了粮库。我想曾经挂在仓房里的那些锋利的镰刀早就生锈了吧,而稻秆被脱粒后直接在田野上燃一把火,整个秋天野火燎原,空气里全都是呛鼻的烟味,那些烟气随着风飘到空中,也是一整片铅色的云朵。

于是又有小孩子望着天空,以为要落雪了。

对了,那个疯女人还活着,而人们只是知道她还活着罢了,却再也没人见到过她,我猜她一定是老了,老到知道安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