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的虚荣观

2000年布克奖得主玛格丽特·艾特伍德(Margaret Atwood)因小说《可以吃的女人》和《盲刺客》颇孚盛名。她在《与死者协商》中谈论当代作家为何写作时,一口气列出了近50种理由,却独独回避了“虚荣”这个词,这让我总想说点什么。

虚荣曾经是最难以消除的人性弱点,对于作家来说尤是。勃朗宁夫人在她的诗中将诗人比喻为河边的芦苇,偶然被牧神潘恩拔起,掏空,刻出洞孔,做成一支可以吹奏出美妙音韵的芦笛。命中注定,这根芦苇超越其他芦苇成为艺术神器,但也永远失去了“与其他芦苇一起摇曳”的俗世生活。我想多少年来作家们正是如此自许,也是如此自怜的。可按照某种世俗观念,这无疑是一种要不得的虚荣。

《圣经》里说,上帝创造世界是为了荣耀自己。设若在上帝之前,世界并不存在,上帝的荣耀无人关注,那么筣哪里来的创造冲动呢?这是一个问题。在莱·柯拉柯夫斯基(Leszek Kola-kowski)看来,上帝的荣耀无疑也是虚假的,是虚荣。他的结论是:“些微的虚荣就足以在上帝心里引发出创造世界的欲望。”(《关于来洛尼亚王国的十三个童话故事》)可见,虚荣虽非值得赞美的动机,但上帝的创造有赖于此。

当我读到“些微的虚荣就足以在上帝心里引发出创造世界的欲望”这句话时,我心里出现的不是耶和华,而是托尔斯泰。毫无疑问,托尔斯泰的内心缠斗最能体现作家与虚荣之间的关系。尽管到处都充斥着关于虚荣的议论,但并不妨碍托尔斯泰耗费大量的篇幅在小说中书写虚荣无比的自传,奇妙的是,也不妨碍《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成为公认的经典。劳伦斯曾经怒不可遏地谴责老托尔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里有关虚荣的说教是“在火焰上撒尿”,但他也写道:“读一读《安娜·卡列尼娜》——已经读过也不要紧,再读一遍。如果你敢不喜欢,那我就要诅咒了。”

我不由得寻思,虚荣究竟算不算作家的人性弱点呢?莫非,虚荣就是作家的本性?列奥·施特劳斯(通信集《回归古典政治哲学》)曾经谈论到了这个话题。在一封致友人的信中,一方面他表示“虚荣乃人的本质”乃是胡扯,但另一方面他又承认,作为谦逊的对立面,虚荣与谦逊互相纠缠在一起,都同样基于人对宇宙的仰赖,是一种“前教育的东西”,只能“驯化”,不可“克服”。

哲人们的话不大好懂,我的理解是:上帝因虚荣创造了世界。既然上帝也有虚荣心,那么筣创造的人类也天然地难免。如果托尔斯泰是那个虚荣的上帝在尘世的虚荣翻版,那么每一个作家都应该是。

可惜的是,在我身处的这个时代,作家的这种虚荣已经相当稀少了。绝大多数靠文字吃饭的人并不企望神灵的眷顾,也不指望自己有朝一日成为传达天韵的“芦笛”,那太不科学了。如果非要有一种比喻,他们更愿意成为一只量筒,去衡量读者的冷热、市场的深浅和金钱的得失。与芦笛般的虚荣相对应的,这是量筒式的功利。

这大概就是玛格丽特·艾特伍德回避“虚荣”一词的原因。

没有伟大的虚荣,真正的创造再无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