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哭的孩子 ~Ⅰ~

独处的时候

冬末之际,不仅寒冷,外加气候还恶劣。连日来阴云密布,老天爷每天无数次地,一心血来潮便淅淅沥沥落下冰冷的雨。此地是巴黎,我和世界上我最爱的男人在一起。

每天,我们几乎都在圣日耳曼的小旅馆客房里度过。房间有个小阳台,窗扉总是敞开着的,因而可以听到雨声。

恋爱即将走到尽头,但我们片刻都不愿分开。始终依偎在一起,无法分离,十分悲伤。

有时,我们去散步。

手拉着手,谁都不说话,鼻子冻得发红,漫无目的地走着。走进咖啡馆时,大都是因为在什么地方淋了雨,一坐下,蒙着廉价皮革的椅子全都湿了。

或许是天气的缘故吧,无论什么时候经过埃菲尔铁塔,旁边的旋转木马都是空荡荡的。静止不动的木马冷冷清清,五光十色的装饰被雨淋得透湿。

“可以骑一下吗?”

我问道,男人脸上显露出意外的表情,尽管如此,还是把钱递给了在售票亭中发呆的售票员。我跨上了白色的马。咖啡色的马鞍,马镫和缰绳都是深咖啡色,马背上有一根垂直的金色扶手。在嫩绿和桃红的背景上,这匹白马到处用红色和蓝色装点着,跨上去感觉又硬又冷。

音乐响起。木马开始旋转,一点点地,速度逐渐快了起来。游客只有我一人,暗淡的景色向身后流去。在这空旷凄凉的地方,我和马匹勇敢地向前,将站着的男人留在那里。

解放感突然袭来。当男人从视野中消失的一刹那,是多么轻松,多么孤独,然后又是多么安心。

如此说来,从前,由父母带着去游乐园游玩,也是一个人去骑旋转木马。虽然还有马车,但我选择的总是马。父母站在栏杆旁,如同现在男人所做的那样。

音乐响起,木马开始旋转。陡然产生的孤独牢牢印在我的体内。那种自由,那种不可思议,虽然有些不安却又轻松。转了一圈,父亲和母亲笑着向我挥挥手。我也回应他们,但只是一瞬,他们旋即又消失在了后面。父母当然不会知道那一瞬间浮现在我脸上的表情。

转了一圈,看见男人站在那里。我微笑着轻轻地挥挥手。男人立即和景色一起消失在后面。

又转了一圈,看见男人孤零零的身影。我微笑着,比刚才稍稍用力地挥挥手。

音乐不断地响着。旋转木马的音乐为什么总是这般忧伤呢,仿佛是用损坏的乐器在演奏似的。木马在一上一下的同时不断地旋转。与男人邂逅已经三年有余,经历过疯狂的恋爱,终于走到了这一步。

四周弥漫着雨水濡湿的街道的气味。

每转一圈,内心便静静地清晰起来,我知道,自己又到了孑然一人的时候。

致拉尔夫

你好吗?在做些什么?东京的雨下个不停。我们好久没见了,上次通电话是什么时候?和艾莲相处得还好吗?我依然过着无所事事的日子,尽管如此,还是在认真工作(眼前浮现出你说不可能的笑脸)。

接到写关于“婚外恋”题材的要求,我立即想起了你。记得那时我们曾经整夜整夜地谈论这个问题。还记得吗?我热心地解释“婚外恋”这个词特有的令人讨厌的微妙感觉,而你说出的,比如桃色事件啦恋爱冒险啦,净是些令人心跳的词儿。我对你贫乏的想象力,你对我幼稚的解释长叹不已。你说:如果单指肉体关系,还有个单词叫ADULTERY(通奸)。我反驳说,和那个可大不一样。可是如何不一样,我却解释不清,于是语无伦次地辩解道,“婚外恋”涵盖了更富有精神性的领域,尽管它并不如“ADULTERY”那样直截了当,可是本身已经具有否定和阴暗的倾向。这时你不是露出怪异的表情,说英语中没有如此下流(STINKING)的词语吗?对此,我印象极其深刻。

说起来,真怀念那段时光。那时,不管我还是你都处于热恋中,双方的恋人都有家庭,我们互相安慰:这不成问题。我经常到恋人的家中吃晚饭,现在想来不知该说是大胆还是厚颜无耻。那位太太厨艺真够好的,如今我还经常做从她那里学来的菜。

如此说来,拉尔夫,你也很会做菜。每当我闷闷不乐,你总是给我做好吃的。红辣椒味的奶汁干酪土豆真是绝品。面对想要哭、一边大口往嘴里塞奶汁干酪土豆的我,你不是还开着脏话连篇的玩笑鼓励吗?从哥伦布街右转,一步之遥就是你的公寓。破旧的椅子、麦当娜的挂历,还有二手电视机等,我都记忆犹新。你常常对我说,不必消沉,我不过是稍晚了一点遇见他,在他妻子面前没什么可自卑的。现在,你依然这么认为吗?

我说啊,拉尔夫,夫人有夫人的特权。这不是诡辩,有些东西是不可侵犯的,挣扎也无济于事。但是反过来,情人也有情人的特权,固然不可能更换角色,但各自必定都有存在的价值,好比米饭和点心。大家都不打算认可这一点,其实真够滑稽的。

如同你遇到了艾莲一样,那以后我也经历了其他的恋情。虽然多少长大了一点,但对心爱的人,我想我还是无法冠以什么条件。比如最近有“三高”一词,说日本女子只喜欢高个子、高学历、高收入的男性(为防万一我得说一句,这不是事实)。多数人认为这种倾向不可取,说有条件地去爱一个人是不逊,是不诚实,太过算计。对我来说,只能爱单身男人也同样如此。

大约一周前,与朋友边吃串烤猪排边聊这个话题。那位朋友是单身,从来没有与已婚女子恋爱过,他说自己结婚后,决不与妻子以外的人相恋:“总而言之,这是意志的问题。”或许的确如此,但如果那样,我一定会因为恐惧无法成为人家的太太。不是吗?婚后几十年的时间里,倘若丈夫没有与其他女子相爱,是因为他的意志力,那我就得怀疑自己存在的意义了。这个人每天回到我身边是因为坚强的意志,可能不是因为爱我。一想到这儿,我便分分秒秒都忐忑不安。我想我会因为担心、因为焦虑而濒临死亡。在每分每秒都感到不安的状态下生活几十年,你觉得这真的可能吗?如此痛苦的事情,大家怎么能够做到呢?若是恋人,当那人来玩时,我至少可以知道他是来找我的,对吧?我可以想着,真开心啊,并与他相拥在一起,对吧?

不对么(AM I RIGHT)?那时我常这么问你。你总是对我说:对的(SURE)。是不是,拉尔夫?最近,我常常思考这所谓“正确”的事情究竟有多少意义。而且,这不仅事关恋爱,还可能是从根本上动摇我整个生活的问题。迄今为止,我始终是坦率地听凭自己的情感驱使去恋爱的,无论多么可怕,我都没有违背自己的感情,是坦率诚实地去爱的。所以,我为自己的几段恋情(毋宁说是对经历了那种恋爱的自己)感到自豪,这是“正确”的事情吧?与那个人相遇相爱,这便是一切,是非常幸福、值得骄傲的事。即便那人有家庭,也没必要为此悲伤,不是吗?至少,我始终是这么认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