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哭的孩子 ~Ⅰ~(第2/5页)

坦白地说,我曾经忧心如焚、柔肠寸断地在内心深处对所爱的人说:“我是何等悲伤,将来要把它写成小说给你看看。”也曾有唯一的一次,我有过“我仍然想在你身边老去”这种毫无理性可言的念头。这样的事情是不对的吧?不符合我们的常理,无法解释吧?

记得有一次看完音乐剧后,我们在回家的路上去吃墨西哥料理,这情景你一定还记得(让你忘,你也忘不了)。曼哈顿的餐厅如此之多,而你的情人与她的丈夫和孩子们居然在那里用餐。夫妇俩喝着特奎拉酒,看似非常恩爱,而且孩子们可爱得令人嫉妒。餐厅内弥漫着油炸食品的气味和调味品的香气,还有悬吊着红色灯笼国籍不明的装潢。突然,我按捺不住哭了起来,无论是你还是她,本来并未注意到对方,视线却因此碰到了一起。我哭个不停,边哭边说:“不行,怎么会是这样。”总算停止了哭泣,可过了五分钟又哗哗地流下泪来。我悲伤极了。当时无法解释,但那绝对不是同情你,也不是念及自己触景生情。该怎么说呢,我完全是以他人的视线,从空中俯瞰全景而感到了悲哀,也包括她和她的丈夫,以及“恋爱”这个理念本身。

理所当然地,你愤怒之极:“没想到你竟这么爱哭!”在回家的路上,你是这么说的吧。如今旧事重提,就好像是辩解,有点儿难为情,但我觉得那和“爱哭”是两码事。绝对不同。坐在那里的倘若是我的恋人与他的太太和孩子们(那家的孩子也十分可爱),我想我是绝对不会哭的。何止如此,没准我还会特意去捕捉他的视线,向他莞尔一笑。

我说啊,拉尔夫,我觉得“婚外恋”可能就是那么回事。虽然对本人而言,那既不是坏事也不悲哀,然而,倘若撇开伦理的屏障,偶尔站在篱笆外边去观察的话,婚外恋这东西,恐怕还是屹立在那莫名其妙地让你一下子泪流满面的地方,你说是吗?

那又怎么办呢?若是你这么问,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我只按照自己的方式去爱一个人。把爱一个人这种单纯的感情分门别类,逐个冠上婚外恋啦、游戏啦、出自真心啦之类的帽子,怎么看也是一派胡言吧?的确如此,你一定会这样回答。

如同你嫂嫂曾经指出的,我们可能过于相信恋爱了。不过,就算是那样,我却是死心塌地愿意相信。我希望不是决定要爱这个人才去爱,而是因为无法不爱才去爱。正因为这样,即便恋爱走到了尽头,也可以觉得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在《痴情》这部电影中,有一句台词:“这就是人生,去编织美丽的回忆吧。”这是母亲对飞蛾投火般坠入婚外情的女儿说的话。我喜欢这部高质量的电影,在桥上拥抱和在机场相会的场面是那么幸福,我总会轻轻啜泣,甚至觉得窒息。你应该明白吧?刹那之间汹涌而至溢满胸间的幸福,那种彻底割断前后关系、简直就像只将那一刻抽取出来、经过净化的转瞬即逝的幸福。

不久我还会去纽约玩,给你带上你爱吃的鹤屋八幡鸡蛋饼干。在卡屏咖啡馆,我们一边吃早午餐一边来聊聊新的恋情。让我们抖擞精神开怀大笑,互道:“咱们俩都别泄气!”然后再去深夜的公园大街骑车漫游。这一次,我不会再在中途抱怨“好累啊”。

多保重。代我向艾莲及她幼小的儿子们问好。

爱你的

许愿桥

我希望有一座连接现世与彼岸的石桥。一座形状平缓的拱桥,全长约十五米,宽约二点五米,栏杆还是华丽的朱红色为好。桥畔当然得有柳树,美丽的浅绿随风摇曳。若是太安静,便有点儿可怕,所以,在桥两边都排列着酒馆和餐馆就好了。空中弥漫着烤鸡肉串的气味。最好是来往行人川流不息,一派繁荣的景象。

在那拱桥的正中间,死去的人们和活着的人们可以相会。

“等久了吧?”

“没有,一点也没。”

就这样,犹如在七夕那天重逢的织女和牛郎,道声:好久不见了。问声:你好吗?这么寒暄着,我和死去的人搂着肩膀钻过酒馆的门帘。家家酒店都星星点点地亮起了灯,恰是掌灯时分,黄昏和夜晚之间的这段时间为好。夏天有萤火虫在飞舞,凉凳摆了出来。远方焰火高高升起,倒映在冥河之上,异常绚丽。

倘若真有这样一座石桥,我首先要与清水爷爷见面。与身体健壮、声音洪亮、皮肤粗糙黝黑、我一直思念的爷爷相会。尽管爷爷去世已经十八年了,但我要告诉他,像爷爷这样英俊潇洒的男人,至今我还只见过一位呢。

然后我要和杜克会面。朱红栏杆的拱桥与杜克大概非常般配。杜克一定会英姿飒爽地飞奔而来,脸在我的脚上蹭来蹭去。杜克活着的时候身上臭臭的,不过现在大概散发着天国的芳香吧。

我还要把自杀的登枝喊到桥上来,因为我有话要跟她说。

还要和组长(高中时我们这么称呼班主任)阿斋见面。我要为他斟上烫热的酒,对他说:“我的小说,真的变成书了哟。”阿斋一饮而尽,大概会笑容满面地说:“我说得没错吧。”我们尽情畅饮,还唱起《荒城之月》。

我时常希望有那样一座石桥。

俊英

关于动机的记忆模糊不清,或许是单纯的突发奇想,我的第一次单身旅行,不知为何是到永平寺去坐禅。大约十年前,我果敢地突然逃学而去。因为孩提时代就喜欢寺院的气氛,觉得能在寺院住宿一定不错。这也许是对“禁欲主义”这个大抵与自己无缘的概念的憧憬。无论如何,对于当时的我来说,解脱和静谧这类词与颓废和堕落同样甘美。

于是,我认识了四位行脚僧。第一印象糟糕之极,他们简直像体育教师一般。解脱也罢静谧也罢,根本无从谈起,我当时大为震惊。他们是用何等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在怒斥人啊。我心想,怎么会是这样!但为时已晚。我按照指示把携带物品寄存好,然后在宣誓书(似的东西)上签了字,便孤零零地站在空旷单调的空间里,不知如何是好。

那里的生活非常不可思议。四点前起床修行是一天的开始。天空漆黑一片,在那寒风刺骨快要冻成冰块的走廊上朝夕诵经。不断重复的打禅和静坐、不断飞来的怒骂声以及清扫和缝纫等活儿。饮食也是重要的修行,所以要保持坐禅的姿势,以特别的礼仪去用餐。无论哪种修行,在为数不少的参禅者中,我是最差的劣等生。

尽管如此,数日之后,渐渐开始习惯起来,在寺院中还交上了朋友(那是悬挂在洗手间里的圆形除臭剂。粉红和绿色这浓艳的色调在单调的世界里格外醒目,我对来自世俗世界这个共同点有强烈的亲近感),在经书中也发现了喜欢的短句,跟玩百人一首时遇上擅长的诗句一样,我大声朗读那个部分(徒然活至百岁乃可恨之岁月也、可悲之岁月也)。随后,与行脚僧们也成了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