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河淹死了一只苍蝇(第3/3页)

下了雨,晚上十二点,两车家具厂的树料没装完。马河抬头看天,天还沉沉的。有人报告:“队长,上面的绳子好像卡住了!”腰粗的杨树,码起来,山似的。“你们吃白食?”马河一边说着,一边往上爬,“你们这熊样!”“队长,上面看不清……”对方争辩之时,马河懒得理他们,还是往上爬。“队长,队长?”底下传来声音。“叫春呢?快把绳子往北挪!”马河一边喊,一边探出头,地上人看不清他的脸。上面的声音忽然没了,任下面的人再喊。

十几年前,这种情况的出事人曾是李昌明,背景一致,天也黑着,任马河狂喊,上面的喊声还是没了。那次,他救了李昌明一命。否则,也没有后来李昌明和他的关系,以及给他介绍媳妇的事了。

李昌明跑到医院看马河,偷偷跟他说:“一只苍蝇换一命。你说是不是怪有意思?”右腿骨头钻出来的疼痛还有点厉害,马河强忍疼痛,笑了笑。“你帮我问问。”马河想问问自己的状况,又想这帮人肯定不会告诉自己,干脆沉默吧。怪有意思!李昌明懂了他的意思,说:“重要的是躺着。”

“我来那天,白大褂不听我说话,几个护士朝门口走。然后,白大褂在门口说,家属出来一下。褚丽就出去了。”

“我跟你老婆站对面,听到了。”马河接不上李昌明的话。忽然,又问起上海。李昌明脸色一下就变了,没来得及说原因,对话被走廊里褚丽的哭声打断。声音由远及近——白大褂刚说完他的腿可能保不住了,她就开始了。越哭越觉得以后没法活,没法活。

半年后,马河出了院。褚丽也活得好好的。遛早的母亲也多了一个每天从早市买几只鸡腿的习惯。孩子每天和他聊天。他问孩子学习的事。虽不太懂,但马河感觉问了,责任好像也摆在那儿了。孩子上学一走,整个午后都是自己的。阳光照得他昏昏欲睡,睡觉也不是办法。他就想四处看看这个家。马河坐轮椅来到孩子门前,这是第一次推开这扇门。从何时起,屋子各个角落已被各式各样的玩具车填满?灰轿车、黄赛车、红卡车……他从小喜欢车,看着这些马河转起了泪。哪儿也去不了……他抱怨。褚丽说,看你不老实!口气像跟他们孩子说话一样。作为一个男人,他却有说不上的喜欢。后来,飞机带着他从小城去往上海。他在飞机上感觉不到路途的颠簸,身边只有云的流动,如同他的生活,静静的。抵达上海时,他对上海的想象完全被眼前的大雨淹没了。上海不过是几个白大褂而已。他在飞机上给褚丽描述上海。褚丽把家里的钱全花在他的假肢上。从上海返回后,他们的生活也起了变化。车队领导看过他一次,后来再不见影踪。听褚丽半言半语地说,他们去上海的那段日子,李昌明在上海藏了个情人的事在车队传得沸沸扬扬,好像老婆为此割了腕……很久后,凡朋友们聚餐时,遇到不认识的人问职业,马河总说自己是“卖胳膊的”,并强调是以前的事。说到起劲处,当着褚丽,他还曾在假肢上咚咚敲几下,显得满面得意。马河还说:“结果把腿先卖了,怪有意思。”这玩笑开得过分。褚丽眼里含着泪水不愿意听,可又不知如何阻拦。马河在那一刻看上去与往日特别不同。母亲在家和她说:“这人以后就老实了……”褚丽没搭话,敲击假肢的咚咚声回荡在噩梦里。在一次车队聚会上,马河喝了点酒,然后,敲响了他从上海带回来的假肢:“这玩意特别结实!你听。”咚咚咚。像敲门,敲响了他未来生活的大门。

他设计好了一种平淡得像白开水一样的生活。这样的生活往往都是六点起床,和家人吃饭,送孩子,回家接着睡。十一点出门接孩子,一起吃中饭。趁褚丽收拾餐桌,和孩子在窗前坐一会儿。窗外是一天中较缓慢的时刻。他跟孩子看到一片梧桐叶如何被一辆三轮车碾过。下午一点再送孩子。他还可以看看书,他不认识几个字。所以,褚丽给他准备了很多旅游画册。他喜欢上海,一直想让周庄把他对上海的“白大褂”印象彻底遮盖。印象太糟了。五点接孩子。晚饭后看电视,九点洗澡,上床等褚丽把孩子哄睡,他们再睡。有情绪了,抱着褚丽磨蹭一会儿,这种情况越来越少。直至某一个普通上午,褚丽告别父子向小城的另一个方向走。马河牵着孩子走向学校。在老邻居们眼中,马河没啥不同,只是看到他的次数一下多了起来。不过,人们很快习惯了那个高大的身影。一个卫兵每天准时出现在小城的清晨和黄昏。在小区和学校之间的某段路上,你会和他打个照面,然后,在他与你擦肩而过时,你会听到威武有力的锵锵之声。那只苍蝇在河里漂着,漂着,事就淡了。就算是给淹死了吧。即使,马河现在不这么说,也这么认为,他就是这么个人。私生活要说,也怪没意思的!要不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