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下的日子(第2/3页)

惹这事他差点搭上命!当时,城里乱作一团,年轻女子和三岁半的儿子被找去问话,后来母子二人都不知去向,葵北找了一夜没找到。天亮了,想到保命要紧,这就往老家逃。老家比起城里还是太平的。他快到马州时忽然停住脚步,他觉得脸上无光。想到这儿又把头低下,让耳边风吹麦浪的声音,哗哗地流动起来。他变了一个人。自从回来后,便整天待在那个筑着高墙的院落里不出门。冷清的院落,因为他的孤独而变得更加冷清。

五月里来,太阳很好的一天上午,葵北第一次走出门,猫着腰,在墙外的小空场旁种下了两棵树。第一棵长到一人高,莫名其妙地死了;另一个坑挖得浅,想着活不了,枝叶却越发茂盛,直蹿过墙,遮去了院里的大半阳光。他坐在院中看树影晃动着。几天前,就有人告诉他,他跑了的老婆意外死了。后来,苏和香听了母亲嘱咐,回到了这个门口种着槐树的院落。

“苏和香是个有心人!”大伙这么说。“她妈做得可不对……”大伙又这么说。

泽兰还没醒的时候,她父母带着佩兰赶早晨的火车走了。有人说:“这闺女醒了,一滴眼泪没掉!”

我要说的事是发生在秋后。泽兰上五年级时成了我的同学。她姐在马州那会儿,泽兰常常被忽视,我们没有发觉泽兰的性格一点一点变得开朗。我以为,女孩子们跟泽兰玩,不过想从她口中知道马州以外,那个陌生的叫风井的地方是个什么样子罢了。泽兰跟我们说,他们那里有很多黑烟,还有呜呜的风声。比这儿的云还多呢!然后,我们发出“哦”的一声。还说,那里的人的脸都是黑的,牙齿惨白惨白!我们又发出“哦”的一声。我们“哦”完,泽兰踮起脚在我们面前转一圈,说她得找音乐老师学唱歌去了。据我了解,佩兰这点不如妹妹。后来,泽兰的变化还在继续,她也穿上了那套和姐姐一模一样的裙子。胸脯高高的,齐耳短发,两人的形象慢慢地重合了。

这年,泽兰十五岁。这年,我们懂了撩动我们心弦的事物。也是这年,村小学会了抽烟。村里人说我们是二流子。村小是大二流子,我们是小二流子。大二流子抽烟喝酒不学好……当泽兰偷偷告诉我们少去找她的时候,我们都有点接受不了。难道葵北也说我们是二流子啦?那年暑假过半了,我们再没见到泽兰。村小去找过她,说她借宿到了刘婶家,去刘婶家找,刘婶说,她搬回老院了。

“想进去吗?”村小说着,看了一眼槐树下的门。没人敢敲门。他耳朵贴在门上听着院里的动静,没有声音。听了一会儿,他冲我们摇头。我们看着他,他又看了看树。我们几个一个跟着一个爬上了大树。泽兰穿着连衣裙坐在南墙根下的一把摇椅上,双手正摆弄着自己的裙角,露出两条白皙的小腿。我们趴在槐树上随风摇摆,屋里忽然传出葵北的叫声:“兰儿,兰儿——”

有一天,晌午我去村小家,进门听见他爸如雷的鼾声。我悄悄拐进后院,走过那片葡萄架时,听见村小的声音:

“兰儿,兰儿……”我看到一片白皙的皮肤,我像被火烧到一样落荒而逃,一口气跑上石榴河。在岸上没站一会儿,就纵身跃进河里,只有冰冷的河水才能救我。眼前呈现出来的是井井有条的大院,这就是二勇家。我站在那里想,原来是日子过好啦,难怪非要当官!二勇得信赶来,一把拉住我激动地说:“终于回来啦!早知道哥们儿成了大作家!小时候,还真看不出来!”

“工作而已。”我应和着。

大道上走来一个女人,是泽兰,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她现在是二勇媳妇。一时难把刚在记忆里的泽兰和面前这个略显苍老的女人联系起来。面前这个女人的语言里已不带那么浓的风井口音。她说话有点像我记忆中的,我们说起了同样的声调。泽兰借故支开了二勇,她分明是想和我单说几句。多年不见,我担心话题绕不开那段日子。

“我不介意。”她大大方方地说。

村里又要放电影了。我们马州放电影的地方在葵北家门外的空地上。有时,放映机打出的彩色光线还能穿透幕布,在高墙上布满缤纷的光点。电影开始前都要竖起一根高高的木杆,另一根是那棵槐树。它们扯起了巨大的幕布。泽兰穿着那件花裙子出现在了午后的街头。头发长了,散着掩住脸,表情严肃,就像一个“小大人”。葵北就跟在她身后,那表情容不得我们迎上去说话。我模仿着村小的口吻说:“看电影来了哇?村小嘱咐我留最好的地方给你!”泽兰走开的时候,村小望着她的背影,脸红红的。西天蒙上了一层红,村小回来时,头发湿漉漉的,散发着皂角的清香,还穿着一件短袖衣,衣服扎在军裤里。他脸上的红光一直从午后持续到傍晚。夜来了,放映员准备放电影了,村小朝着泽兰家门口张望着。那天放映的是苏联电影,有的人看过无数次。还说,里面的女人比窑姐俊,爱翻来覆去地看!我们几个则在电影中寻找新事物。比如,发现了豆腐块一样的洋楼、甲壳虫一样的小汽车,等等。还有,蚯蚓一样的火车,电影里的火车像条蚯蚓,黑黑长长的。村小说像蛇!说得我后背冷飕飕的。几朵黑色的云朵压得人不透气。灯光照出那棵高大的槐树懒懒的神态,幕布上闪烁着光斑。其实,这天的村小还是早有异常的。我看见他额头汗涔涔的,电影才到一半,他就从人群中挤了出去。我问他:“做啥去?”因为人多,我没听清他说什么。第二天才知道,村小一夜未归,大伙都在找人了。我们全班同学决定跟着他父母找遍马州的角落。

天上飘着大块的云,大槐树被罩在阴云下。我们都看见,村小垂挂在一个树杈上,灯笼一样随风晃动。呼呼作响的绿军裤,让我一下认出,那就是村小!云下的树杈上还挂满了黑背蛇,一条一条地搭在枝干上,像家里晾衣服似的。我们给吓呆了。对这个事件的调查,在我看来还没接近事实,就草草结束了。两个礼拜后,尸检结果传回马州,死者生前无外伤迹象,排除他杀可能。我不相信村小会自杀。可后来的传言说是自杀,也许是畏罪自杀!

后来,佩兰来了,她也是来投票的。我提议去陵园。出门后,特意买了纸。脚下是整整齐齐的田埂,两侧油绿的苗子泛着流水一样的光泽。好阳光铺了一路。阳光照着佩兰。那个曾让我有过冲动的姑娘,正迈着轻快的步伐经过我的童年,我多愁善感的童年。我无法判断佩兰是否知道,妹妹在河另一边的王河庄,曾生下一个男婴的丑闻。那是在泽兰消失后不多久的事情。有人说,张婆刚给泽兰接了生,葵北的外孙女生了个娃娃,又在出生后几个小时停止了呼吸。一个月后,泽兰和葵北从石榴河另一岸回来了。再后来,苏和香也突然返乡。她回来后像一只愤怒的羊闯进了那道门。我在那天晚上再次爬上树,企图从这个角度看见什么。我听了一会儿,听到了泽兰声嘶力竭的哭声和响亮的耳光声。这些事,佩兰一定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