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美酒与月光

一、疾病的故事

大的,小的,蓝色的,透明的,圆的,扁的,方的,壶形的,长得像各种小动物的,琉璃的,陶的,瓷的,木质的,拉丝的,磨砂的,钢的,铁的,铝的,菱形瓶口的,圆形瓶口的,他人送的,自己买的,国内的,国外的,高度的,烈性的,温纯的,浓香的,清香的,凤香的,浓香的,酱香的。

总是在黄昏时分苏醒过来的你看着她。

“先答应我。”她说。

你点了点头。

一阵强光在病房门口“哗”地亮了起来。苏醒过来的你,把视线从右边数第三个菱形瓶口的酒瓶,摇向了一个光头小孩。他看着你,走到了窗台。先是听到摆弄酒瓶的声音,叮叮咚咚,接着是一段失望的声音。

“听说这里有计算机,快说藏哪啦?要不我的网友会以为我死了。”

“他们找你都干啥呀?”你问。

“你们大人也不是什么都懂的。”这话说得你五味杂陈。

二、官场故事

我也是认道理的。听出来了?口气有点无奈呢。对我来说,不合道理的这件事是好事,也不是好事。你说我一个小职员,在报上为赚钱买酒给领导唱赞歌的事也不是秘密。妻子也说,原来好好的,好好的。大家都不认我的道理,这让我恼火。我不是没根据。那次,机关突然来了几个山东客,趁着部门头头出差,我正式出场了。酒桌上没人认识我,倒好,反正不会说官话,倒省下一张嘴多喝几口酒。我的第一次就这么给了领导。领导们说,我实在。事后有人总结,我能在重要场合把酒喝下去的事实,就是道理输给事实的因素之一。我听不懂这些,我只知道那次山东客人大概是厌恶了官场那套,而我初来乍到,机缘巧合应了他们的喜好。按道理讲,我和局长根本扯不上关系。可喝醉了,就不讲那么多了。领导也愿意带着我,出入几次大的会议之后,一些关于我升迁的风言风语就来了。风言风语就是风言风语,一说三四年。在这三四年里,我坐进了大办公室,我觉得我的好人生到头了。我认道理。你说我一个小职员,在报上为赚钱买酒专门给领导唱赞歌。原来好好的……又过了几年。大领导似乎把我这个一点危险性都没有的人当成了朋友。还是那句老话:“从你喝酒就能看出你这人实在。”实在人不一定可以当官。而大领导非让我去做局长的事实让我明白,实在人也不一定不好。内部会议上宣布消息时,我晕了。晕了,晕了。妻子也是这个感觉。其实,我不是这个料。我是说,我不喜欢高级饭店,洗桑拿,做演讲这些,我喜欢别的……

三、自己的故事

在一种形势下,他势必要安排这样一个酒会。“我怎么当上局长的?”他没有忘。感谢酒。这辈子认的道理也都离不开酒。事实胜于雄辩,酒的一生也可以用来形容他。

这样一个酒会把局里中层干部以及县局的局长都聚到一起,他的意思是让大家看看。看什么?

看看他与酒的关系是不是还和以前一样。这次,他总算坚持住了,跟所有人和以前一样喝酒。大家看着他,其实什么也不用说。

他是高兴的。好容易回家,从卧室到客厅,又从客厅到卫生间,吐得一塌糊涂。他不愿意承认这些,偷偷也落过泪。擦干眼泪,还得赴宴。事不能不做下去,就像生活。

妻子默默地在他的兜里放了护肝药。现在,他放下电话,摸摸兜里的药才能出发。对于大部分宴席也没必要上心。这么一弄,倒有些不安。酒连着身体,身体连着生活。妻子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现在,早没有革命了。“现在,更残酷。”她补充。“你懂啥。”这么说,他是另有期盼的。同事马文武能懂他。他退二线前,聚会大概每周都有,轮流做东。退了之后,他单刀赴会的时候多了。见到他,马文武忘不了提退下来之后的冷清,每周聚会都说一次,他越来越烦。他们对面而坐,貌似在说一个话题,他却想着别的事。不知道他是不愿意想马文武说的事,还是不想这么想。

他有点不敢认道理。

四、酒的故事之一

父亲带上八岁的他参加婚宴。在桌上,他拿筷子蘸酒让儿子伸出舌头。他问,小和尚(关仁小时候家里没钱,所以不理发,基本都是光头),啥味?之后,是一个陌生的回答:葡萄味。那年头,农村还是比较少见葡萄酒的,听他说完,父亲赶紧舔了一舌头,分明是白酒。父亲就觉得有些奇怪,同桌人这时就笑了。他在镇上的一次聚会,第一次喝葡萄酒时,想起这一段往事。

五、疾病的故事

躺在病床上,天边淡淡的光线越来越浓,伸手触摸时,天又黑了。一个事放在一个月前,现在的病房里会挤满人。

时间变了,这里特别安静。

酒瓶在窗台最右边,靠近一株兰花,兰花窄小的叶片在他看向窗台的时候,有一根正插入了瓶口。看着它,心情也差了,看什么都觉得像自己的境况。

马文武是一面镜子。新任局长开始还来家里请教问题,开办公会的时候,习惯性地让办公室主任通知老领导一声。他问几个问题,也不是不懂那几个问题,而是这几个问题足以占据一个时段,组成一个过场。

这面镜子上慢慢地蒙上一层雾。新任局长每次都说得感人肺腑,尤其说到在西藏的生活。叫人看不清里面。

六、现实的故事

关局长的门口是全小区最干净的。

这一天,全小区最干净的一个门口出现了一包垃圾。关仁捡起那包垃圾。这不就是大家过的平静生活吗?是的,在平静生活开始的第一天,关仁拎着一包垃圾走到垃圾池边上把垃圾扔了进去。这一天过得很快。这一天快要过完的时候,关仁喝起了酒。人需要安慰。特别明确的安慰又不好,它成了提醒。钱一萍偷偷地看着关仁,想到住院以后……

“你少喝点吧。”她想说。

“你是谁?”关仁没等她说,已经先说了。

钱一萍立刻打电话给马文武。

“老马,老关又喝醉了。”

马文武拎着一瓶酒登门,进门几句话,就把关仁带出了家。他们下车后穿过两条巷子,拐过一个实验小学,踏过一片草地,进入另一条巷子,然后钻进一家酒馆。稀稀落落坐着几位正在喝酒。他们坐在靠窗的桌旁。从这里坐着,看得见远处的风井,以及零星的井下工人。关仁看着马文武陶醉的状态,难掩酸楚。他抹了抹眼睛。

“咱们喝这个。来。对了,还记得老胡吗?”马文武的手上翻着一本书,“以前捣了你不少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