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美酒与月光(第2/3页)

“早忘了,他现在……”

“上个月去世了。这是他给我留下的。我以为,我了解他……”

七、越来越重要的故事

“我是谁?”

“你能是谁?你是你啊。”

“你不是我,你怎么知道?”

话说到这里,就说不下去了。说不下去,一般都可以硬说,七弯八拐扯到别的事上去。以前,这两人也是这么做的,他们说了什么别的,第二天酒醒,基本上就全忘光了。最重要的事还是没说清楚。

“我们生活快四十年了,你了解我吗?”

“你什么意思?”

“你们都不了解我。”

“我们是谁?你真了解自己吗?”

话说到这里,也说不下去了。因为在家里,在深夜,夫妻二人,说不下去也不好硬说,别的事彼此都太清楚了。以前,这两人一般都是沉默一会儿,互相抱一抱,就算过去了。只有他们知道这件事越来越重要了,随着年龄的增长,没什么别的事显得这么重要了。

八、爱情故事

“没有诗就没有我就没有酒,就没有我夫人。”

语序有点乱了,事差不多你也听明白了。局里除了记得你“像夜一样深”的酒量,一定也记得,你在形容“像海一样深”的夫妻关系,钱一萍跟了你就是证据。那时,宣传队每天在批林批孔反苏修的圈子里循环。你出身不好,本来进不了宣传队。领导却在喝了一顿酒后说,小关还是有文采的,你看墙上那些他编的大字报嘛!机关宿舍的院子里的鸟鸣把钱一萍从昏睡中惊醒。她不知道为什么第一个拿着脸盆毛巾牙刷朝水房走。拐弯,一串清脆的水声,水房里有人。“春天的流水/把我们的爱情/送到高山上/结成思念的冰雪。”她走进水房与满脸水珠的你相遇:“待会儿,到我办公室来一趟!”钱一萍在办公室恢复了阶级斗争似的脸:“刚才嘀咕什么?”一个星期接受教育。你一言不发,钱一萍滔滔不绝。第二个星期,钱一萍又把你叫来办公室,你进门第一句说:“还能谈点别的吗?”

九、自己的故事

父亲带着疲倦的表情出现在梦里。一个黄昏,他摇摇晃晃地拎着一坛女儿红走着。矮坳的四周种植着一大片防风林。我们父子向着防风林的尽头走去。那里有一个小葡萄园,在黄昏的光线下很扎眼。之后,我们在一个石凳上坐下,开始喝酒,坛子里倒出来是浓稠深红色的酒。眼前忽然黑了,当我再次回到梦里,父亲不见了。我张开眼看到妻子匍匐在另一张白色的床上的背影。

“天还不黑?”

妻子看着我。

“我说,天还没有黑……”

我看着妻子。告诉她,我又梦见了他们。

十、道理的故事

“年轻时要是不喝酒,你能看上我吗?”

“我喜欢诗。”

“是连着的。喜欢诗,就是喜欢酒。”

“老马的这顿酒没把你病治好?”

“小钱同志,请认真回答!就是想知道。”

如果自己没当官会怎么样?

“你不当官会成为一个诗人,也许很有名。可活着不一定有人把你这么当回事。”

你想,是这么个事。

“黑天白日总得换着来,不知道夜的黑就不知道日的白。”

你又想,是这么个理。

十一、酒的故事之二

“葡萄酒越喝越好喝。”

马文武似乎和我这句话说的不一样,他看起来越喝越闷。闷也许与酒的好坏无关。刚退下来,单位头头并没把他扫地出门,还让他管着一摊子屁大的事。现在不是以前。他一摆错位置,全局上下一片拧巴。何况,马文武也就是一只壁虎。头头不动声色地把马文武的管理范围收紧。等于一根棍越来越细,平常能撑住几十人,现在很可能人一多就会断。马文武想过一些办法。最后就觉得,臭也要臭在碗里。一个电话可以解决的事,偏要亲自上门去办,为一件事上门五六次……人家怎么想?

“不堪回首?”

马文武怅然若失。新官上任时的那冲劲,多年后又上来了,我掏出药在桌上一拍:“先不管了,干杯。”

十二、死讯来临

所有人都在议论着一眼望不到边的纸花圈。马文武的儿子马彪的脸上挂着泪。关仁站在人群中,被陌生的人撞来撞去。直到,他听见一声“叔”。他没有说话,接过马彪递过来的一个信封。

“叔,我爸走前说你肯定没忘。”

信封很重,封口拆开,是一本书。

这个人的故事在虚假的怀念中以数百个花圈的焚毁为结束。马彪还没有弄懂父辈的心。他的怀念是平铺直叙的。

他说:“我爸到那世去当官了。”

关仁觉得,自己想得对,平铺直叙的怀念属于大部分人。

过完了马文武去世一周年,关仁又踏进了局机关大楼二楼那间会议厅。他的想法带领他,在别人都以为他不会出现的时候,出现在了局党组办公会的会议上。人在其位,关仁想法为在职的职工谋福利,而退休的干部福利完全公事公办,每年退休干部们联合向上面头头反映这个问题的情况都会出现。

在位时,它出现了就出现了。几个老同志找上门跟他说,他也没上心。马文武的死给他提了醒。当初那么做不能说不对,位置至少摆得有些不当。不是说,承认不当就可以被原谅。会议热烈。新局长之前的担心是多余的。关仁把退休干部的要求,提到台面上说,没想到竟然是新局长,说就说,还把自己在西藏的生活搬到这里来。两个事情交织在一起,一句老干部,一句新局长,一段现在的艰苦,一段西藏的艰辛,越说越亲近。

十三、官场故事

部长来电话时,关仁正在作报告。稿子是新秘书写的。读的时候,无意间瞟到新秘书正瞪圆了眼睛看着他。开会,读稿子,他总感觉有这么个人的存在,他高屋建瓴地俯视着这群人。还好,台上的他基本不会说错话。话和话不一样,两个人说的话,或者心里话,就和说给一群人听的话不一样。一样了,说明一群人变成了一个人。尤其是在局里,一个人都是一群人。台下那一群人,刚开始交头接耳,现在是昏昏欲睡。台上这一个人,越念嘴巴越跟不上。有时候,突然响起的几声掌声会吓关仁一跳。他故作平静地扶了扶快滑到鼻头的眼镜,透过眼镜片看看底下。

“谢谢大家!”

电话把大家吓了一跳。挂断电话,关仁平静地拿起稿子,平静地看了看大家。“咱们接着开会。”一名重要的援藏干部回城,需要安排。消息早传出来了。人家是三上西藏的重要人物,没功劳有苦劳。关仁想,所有部委办局的一把手,唯有他关仁到了退居二线的节骨眼。人人都有个算盘,大账小账都在上面。这个电话拨动了关仁的那个算盘,事是躲不开的。关仁在组织部里坐了不到半个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