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诺是一个乐园(第3/6页)

是我们三个一起,把那棵从野地上拿回来的花,小心翼翼地种在园里的。阿妈给我们吃了西瓜,那年的西瓜青瓤。岩炳刚巧换牙,那天神奇的被西瓜肉咯掉了一颗。他一边捂着嘴,一边无意中说,老嘎家的甜!说这话的时候,大家还都沉浸在张嘴闭嘴把西瓜肉顺进嗓子的欢乐中。

突然,飞过来一块西瓜,岩炳“啊”地涂了一把脸。他这才看了看我,我又看了看玉罕。她狠狠地吃第二块。岩炳挨他阿妈打是后来的事。活该他倒霉又是不会背诗,巧了玉罕坐旁边,每次都是玉罕低声告诉他,这次没有。岩炳妈从玉罕那里验证到确切的答案后,痛打他一顿,说所有的小孩都该向人家玉罕学着点。之后是岩炳气乎乎地说:再也不理她了。

我们很快融入了汉人小孩玩的“谁是木头人”的游戏里。那大约是1984年最流行的。记忆里的几个朋友,有的维持到现在,有的匆匆隔断,都是在那个游戏中开始的。至今我都不能明确说出“谁是木头人”的明确意义。有次和朋友坐到一块说起了当年的游戏。他说起了几个,比如风筝,比如水枪,比如沙包、毛人、玻璃球……唯独没有木头人的游戏。那是我们当年这些小孩最喜欢的游戏:一个孩子在墙上拍,时不时地转头,一堆孩子在后面,以不同的速度向拍墙的孩子移动,手拍到了那个人,他就还要再拍一次。若拍墙的牛头看见谁动了,就轮到他拍。大概就是这样,到墙边,我说,人少不好玩,还是叫玉罕吧。岩炳非说不,很坚决的样子,不再理那个人精了。我说:傻子,不会报复吗?我妈还老是给她吃苹果呢。我看不惯她……

他答:我看行!我的这个很没创意的说法,反而引起了岩炳的兴趣。我们躲在塔诺上,先后谈论了几条做法:比如绑到猪圈里让她闻屎味,哄到河的上游就跑,让她一个人回不了家。

我说:不行,大人找着了,肯定挨打。我们是不讨喜欢的。要不你把那事说了吧!刚出口,岩炳就变了脸,操的!日本鬼子过来,你第一个叛变!那事能说?不能?我当时还是没想明白,他说我可不是——叛徒——

接着想别的。岩炳说,怎么办?怎么办?最好让马蜂蛰她,让她臭美。

河边的不是有马蜂窝吗?我们哄她去那儿。

塔诺边上的确有一棵树,下面长着一片各种颜色的野花。树上的蜂巢,也是上次去采花时见到的,只是不知在不在了。

这段时间又没下雨,是不轻易搬家的。他说的时候,我们已经上玉罕家走去。

玉罕的气消得比谁都快。见我们来,还嘿嘿说:欠砸吧你,岩炳?我们没说话,就说,去塔诺,去不去你?她说,去呢!去呢!出庄,过去一片小林子。玉罕一只辫子,辫尾上跳跃着一只硕大无比的结儿。一路走一路看着云。

“好看哦。”

岩炳横她一眼,倏地把鼻涕一吸,那团黄色缩回去,不一会儿又探出脑袋。据岩炳说他感冒就是砸西瓜那天下午开始的,他非说是看看有鬼吧。我倒觉得是我们上塔诺,商量报复玉罕那天,风很冷,他光着膀子惹的。他说我胡说!还说:我他妈感冒你比我都清楚?这么一问,我就没话了。所以,我们走在路上,他鼻子与嘴巴中间那道小沟里永远都窝着一团水,或者是来自于鬼,或者是来自于着凉。

玉罕会说岩炳是条鼻涕虫的。我偷偷地想。岩炳也不会等着,会说她是个臭美大辣椒。我从策划就知道这一路会是这样,这不。“鼻涕虫!”“臭美大辣椒!”果然是洒了一路。

再往上去就是塔诺了,往旁边走不远就是那棵树。还没往上去,人就停住,玉罕又哭了,满口:“你敢骂我!你个鼻涕虫。”“真麻烦。”岩炳看了我一眼说,“你干吗又哭!”

他没看玉罕的时候,我看见了那种我们从来没有过的得意跳上了她眉头,嘴角的小痣似乎也开始跃动。就像那天我恍惚中看见它飞似的。继续往上走,岩炳已经牵着玉罕的手。

塔诺好像很远很远。终于见到那棵树。在岸的不远处,红的花已经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因为离村庄远,树上还能挂些半青的果,还没开败的花朵,白色的,在风中晃荡,几只蜜蜂就嗡嗡其间,一会儿东,一会儿西的。

玉罕说:“岩罗,那条枝上有一个果呢。”

并指给了我。

我说:“嗯,见了,摘下来,可归我。”

“我见的!”

岩炳说:“真没用。我去摘,你可别再来一场。”说完抱着树往上爬去。

我在树下,又回到几年前,爬树比赛时就这样。一切好像都过去了,树上的岩炳完全改变了我们塔诺上的计划。树上传来一声叫喊。我一惊,玉罕也愣了。

那个此刻已经烟消云散的阴谋,好像又抓着我们不放。岩炳喊着:马蜂来了!从树上滚下来。我们往回跑,从声音上分辨是整整一大群马蜂在那儿盘旋。我狂奔,忽然听见后面玉罕叫。没等我停下来,马蜂已经密布过来了。我是一直听不见嗡嗡声为止,才停下的。只是我一个人,站在塔诺下。

等我们坐上塔诺,看着石榴河的水罩上一层黄昏的雾气的时候,岩炳的脸已经肿了,玉罕趴在他身上哭。是我们跑的时候,玉罕让石头绊倒了,岩炳扑在她身上,一直等马蜂大军撤退。

他看着我叫了声:叛徒!

我就笑了,玉罕给了我一拳,你笑啥?比你俊。

是是是。我没那么好看。

说着我下了塔诺,回去吧!我怎么越看越觉得到家很远啊。

玉罕问:回了说啥?

我不管你们了,说玩藏猫猫了,岩炳猫到马蜂窝去了!哈哈。岩炳一使劲,可能是想打我,却没有够到,我就咚地着地了。

塔诺好像很远很远。水皮上的那层雾气散了以后,我们就到家了。我和玉罕挨了大人的臭骂,岩炳左脸已肿成了馒头,只是右边仍黑瘦如初,他就躲在家里怕人笑话。我们那段也给关在家里,但有机会了,还是溜他家去。岩炳那年,第一次老实在家写了作业。我们一起做的。为此,岩炳妈特别欢迎玉罕,说是她起了带头作用。

我们很久没到塔诺去了。

玉罕的阿妈不知何故,紧紧地看着她,仿佛踏到岸就会咕噜到水里去。我和岩炳挨打的理由,会是衣服蹭个洞,不做作业之类的,玉罕挨打只有一个原因:去了河边。

黄昏来到我们村,从马州东部吹来的风让一切反而更平静。夏天的晚上,大家都喜欢坐在她家的院子里乘凉,闻着小花园的清香。

我们在黑夜,则最喜欢玩藏猫猫。岩炳总是藏到他家猪圈上,很容易把他找了出来。玉罕那天躲到哪里去了?我转来转去好几圈,没见她影子。岩炳偷偷告诉我,准是躲老嘎那去了!算了!原地等一会儿,我很快失去了耐心。这时我妈过来说老舅来了,还带了一只能吹出声音的葫芦。嗯?葫芦还能吹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