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诺是一个乐园(第4/6页)

游戏就这样散了,我随妈回家,这个老是带来奇怪故事或者东西的小老舅,每年都会过来我家一次。这次是报喜,说是娶了一个馋懒的女人,生活的压力大了,到这里来找点零工,希望赚点钱回去……看上去阿妈和他一下子都陷入了忧愁。

老舅的那些沉重生活和我毫无关联,我总是为他带我去河边地里捉蛐蛐的那年夏天陶醉不已。我破例第一次带大人去了我们的塔诺,我向他炫耀这块我们总觉得神秘无比的领地,他没理我,而是摸出个破旧的口琴吹给我听,样子和现在完全不一样。他越吹越起劲,石榴河水好像懂人事似的,浪花翻得富有节奏,一层退去,一层撵上来,一层层地附和着。

这个结了婚的老舅,还和捉蛐蛐那年一样,拽着我讲些稀奇古怪的故事,因为他家在石榴河的上游,对于我们这些下游的孩子来讲,上游往往不只是河,仿佛上面除了散不尽的水雾,也罩了层神秘。

常听说从上游冲来了一个人啥的。玉罕问过上游有鬼不?岩炳每次都心不在焉,他都说问你呢!然后拍拍我。我?等我老舅来了问问。人们说那些都是河的事。老舅说有个老乡在外打工干建筑,晚上梦见死去的亲人趟过河水,上庄里找他。还有名有姓地问了很多人,哪去了?说是去打工。问啥时回来?答每年春节回来。有事儿?那人无奈地说,我们盖屋子,要问他有没有大钉子,打房梁小的钉不进去……你猜怎么?他死了。下午绑脚手架,他们在一块儿呵呵。突然,人就死了。“咚”的一声响,奔下楼就看见这个老乡凿钉子一样,把自己钉在了一截竖直的钢筋上,刚巧是屁眼进去,后背露出了鲜红的钢筋头儿。这个钉子大啊。后来,还是他们集体趟着河水把尸首送回了村里。

老舅不管我爱不爱听,顾自吹起那个奇特的葫芦,葫芦的声音不是很尖。那年的夏天,是刺痒痒的,声音上了院墙,直到了那棵桑树上去,然后,一片叶子落下。玉罕、岩炳不知在不在院外听。过后,岩炳在塔诺上,宣布我有个很牛的老舅,那葫芦吹得——

现在回忆,老舅讲了很多真假难辨的事。现在故事大半忘却了,唯独讲故事时低沉的声音,一直没有消散。在耳边说话一般,这些神秘为什么老从那里漂过来?我一直回忆。和老舅待在家,到他启程回家那天。他前脚走,后脚岩炳就神秘地把我拽到他家屋后,说,玉罕呢?我说这两天一直在陪老舅,不知道哇。

他急了:“藏猫猫那次,还记得吗?你老舅来那天!我去老嘎家柴房里找玉罕,结果老嘎把玉罕堵到墙角嘿嘿笑。他扭头看见了我,露出很凶的样子,说要是我跟别人说就变鬼把我吃掉……我想了好几天了。”

“鬼,你信?”岩炳问。

“老舅也说有。”没转弯,一下想起老舅讲的那些传说。鬼?说不清。我有点想起了那些睡不着的夜晚。

“阿妈也给我说,我不怕。要不是玉罕叫我别说出去,就告诉阿妈了。她就会哭。”岩炳轻蔑地说,“陪了她好久,还把弹弓给了她。”

我问:“见她啦?”

岩炳好像很无趣地说:“没。”

她没有出门。这好像是我们以前都没有碰见过的事情。说真的,我觉得这是件顶不好的事情,多不好,又想不到。岩炳建议当天下午去看她。到玉罕家里时,她阿爸阿妈去下地了,只她一个人在。见我们进门,她没跟我们说话,在脸上轻轻地挂上了那种奇怪的表情。我们辨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那天,我们玩起了很多游戏,玉罕的阿爸阿妈回来时,我们都很累了。在炕上不知为什么而发呆。阿妈让带玉罕出去玩,丫头这两天老在家里。岩炳你大,懂事,看着她,别去河边……

时至今日,我也不知道大人们为什么那么在意一条河。我们没去塔诺玩。我们在村口。当时夕阳落下,爬到高处,塔诺好像很远,到了天早就给黑死了,晚上谁去那里呢?据说,塔诺上可以听见过去那些孩子玩耍的声音。他们死的时候,模样都很好的,个个笑容明媚。他们消逝于石榴河边的某年夏季,时间匆匆流逝,他们没死的话,塔诺应该没我们的份儿。孩子们喜欢它。

剩下的日子里,我们俩常蹲上墙头,河畔上飘起来一片烟尘。从烟尘里冲出一辆车,岩炳和他阿妈就坐着它沿石榴河,路过远处的那个塔诺进了城去。村里人羡慕岩炳的阿爸当时在城里机械厂已经当上车工,夏天他们一家三口都会到比塔诺还远的地方相聚。

岩炳进城后,玉罕也很少出门了。她阿妈对我阿妈说:玉罕自己待在家里看书写字呢,一点也不要操心。真是姑娘大啦。阿妈回来自然就把我臭骂一顿,我也被关了起来。暑假作业我就在那几天写完的。

天气热得人在哪儿都流汗。岩炳家有一棵树,因遮了大片的荫凉,院里挤满纳凉的人。岩炳他们刚回来,谈笑间,他阿妈脸上还闪耀着幸福的疲惫,说是就快进城啦,那边给安排呢。岩炳也给我拿了些大糖块很好吃,嘱咐我说,给玉罕的,你别吃。这是你的!给她送去时,玉罕正抱着那只黄色的猫,在花园旁边看着当初种野花的地方出神。

“喂!臭美大辣椒!”岩炳去捂她的眼睛,没捂住,玉罕用了很大力气把岩炳甩了出去。我当时笑了,玉罕可以啊!等岩炳爬起来才生气,大辣椒……对了,给你带了糖,岩罗。

我把糖双手捧出去时,玉罕很高兴,还说:“你——我就不摔了。”

我们坐在小凳上,像隔壁的大人一样开始说些事。岩炳从城里给我们带来了高楼大厦上的趣事,我讲了暑假作业上很多的小笑话,玉罕那时应该是说它的猫了……每年这个时候,我们都会把那些事情重复一遍,仿佛重复可以让它更精彩似的。

玉罕今年有些奇怪,说的是我们还不明白的事,忽然冒一句:“知道小孩是从哪儿来的吗?”

岩炳比我们大,他说:“男的和女的睡觉睡出来的!”

“睡觉小孩子就会长出来?”

她好像很害怕,看了我,我说,才不是。我老舅说那个了,女的就有小孩了。

“哪个?脱衣服?”玉罕的目光,谁也没注意,就在我们一问一答之中随着话头迅速地转移。

我挠挠头:“知不道。不过,阿妈说我是从河上漂过来的。老舅的话都很神,你们知道的……”

“我也是从石榴河上漂来的。阿妈说的。你呢?”

玉罕愣愣:“我知不道。我们都是河里生的,像鱼似的?”记得玉罕最后说,今天问过阿妈了,还差点被骂一顿。然后,1984年的我们就开始被这问题困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