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第2/7页)

饭局以后,好像还有许多心意需要交流,“第二悠”要找个街头烧烤摊,烤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赤膊把更多的啤酒灌进胃里。有三十几岁即呈中老年心脑血管状态的,说不得已,否则办不成事,也还是有几分依赖这活法。本地已无工业,夏天空气原本尚好,但入夜之后全是烧烤的烟尘、贫穷的味道,他们在午夜里坐着,直坐到清洁工和朝霞出来。

马路两旁都画上停车位,剩了一条时断时续的车道,长短夹杂如骂街的喇叭声响,催促唯一一个女收费员,跑步来回。看人吞吞吐吐地进不去车位,喊“下来下来我来”,不用看倒镜,一把就进去了。谨慎人不动别人的车,都说这女人“有点儿虎吧”。我目睹她侧停一辆鲸鱼似的奔驰轿车,觉得岂止是“有点儿”啊。“她啊,就愿意摸车,老想有辆车开”,卖烤地瓜的说。

出租车司机常在立交桥下的空地上小便,热天辣得睁不开眼。有对在这儿拥吻的情侣,肤色黝黑,女孩儿背影粗壮,从穿着上看,应该是结伴到城里来打工的。他们需要付出很大代价,也许永远没有机会,在这片面无表情的街区里得到个体面的空间亲近彼此。

在私家车和电动车之前,街上有过三个修自行车的人。一个连车胎都补不好,还总带着副看不起人的样子。另一个右眼和右腿有残疾,歪头拖着腿走路,手又稳又快,对车很体贴,翻过来前,先在地上铺块毡子。他的几只气筒都省力好用。还有个年轻人,那时已经很少有青年肯做这一行,出摊的时间没准儿,兼做购赃和销赃的生意。

无损音质随手可得时,还有人沿街卖MP3碟:看上去吊儿郎当的青年,蹬“倒骑驴”三轮车,平板上铺着白皮碟,两只大音箱里放他自选的拼盘,“昨日一去不复回哦也”、“我的心都是为你陶醉的”,生气勃勃,但热天很吵人午睡。我还以为这生意赚不到钱呢,其实主顾真不少,我又偏激地以为这是破败的迹象。

秋天,坐在装满白菜的拖拉机顶上的一母三子进城来了,都健壮、开朗、俊俏,整天高高兴兴的。我家不渍酸菜,看他们活泼泼的也忍不住想买五十斤。他们不啰唆地自夸,过称,有五十四五斤。大娘又从上面扔下来两颗,爽朗地对小伙子说:“再给人家饶两颗,这玩意儿稀烂贱。”实在是不好意思。回家疑虑地称了称,多说四十三斤吧。

这个老者卖菜属于玩票,站在市场尽头,不吆喝,很多人不知道他是干嘛的。菜装在自行车后座的柳条筐子里,单日子是小白菜,双日子是豇豆角。菜生得细小抽巴,不少虫子眼儿,没喷水,卖相难看,自己家吃剩的。逛早市的人自然舍弃茁壮得可怕的青菜来买他的。他没称,犯不上买称,按捆儿卖,一捆儿两块,捆儿打得也大小不一,大的被抢光了之后,小的也很快被买光了。

守着学校和许多小公司,成了个小吃夜市,路过时,鞋底被油污粘得“啪啪”响。说小吃,叫肠胃弱的人看俱都致命,地沟油增香剂药粉药膏药水不在这里用还能在哪儿用呢,尤其是炸臭豆腐的臭,叫人坚信里面肯定有屎。核心竞争力唯便宜、过油、一辣解千馋。夏天,年轻人坐在道边,举着炸肉串或鱿鱼,就着塑料袋,边蘸着吃麻辣烫边笑。踌躇于是否该为公共卫生取消这里。

做生意要有精神头。街口上卖香瓜的车,收拾得干净,码得也齐整,还给自己立了品牌和Slogan,其实和别人一样,都是水果批发市场大堆上趸来的,比别人贵,也不更甜,不过不缺称,也就说不上有问题。夫妻俩会说话,勤勉,四点起床上货,赶完早市,不休息,出一整天的摊,除非下雨,舍不得便宜卖一个。前年买了所学区房,把女儿收拾得干净漂亮。

没精神头的一家,起初卖啤酒,靠着新疆羊肉串摊,生意好过一夏天,有了雄心,租下废品收购站改装成小旅店,装修完了,还是脏得像废品站,没人住,改包子铺,可也得会蒸包子啊。逐渐雇不起人,男人自己扛啤酒。女人比男人小十几岁,晚饭后俩人在楼下吵架解闷——我如何如何你妈你再如何如何我妈——比音量,直到摔盘砸碗,“不过了!”没人劝。泥猴一样的女孩在旁边一声不吭地抠土往嘴里塞。

包子铺崩殂,欠了仨月房租跑了。来了对小夫妻卖馒头,看着心酸:店名写在张红纸上,置不起大的电蒸锅,一天蒸不出几屉,用辆旧手推车推到院门口卖,这怎么过呢?入夏以后,来买的人日渐多了,纸壳上添了“花卷糖三角发糕”,又添了“煮黏苞米自制大酱咸鸭蛋咸菜”,像雨后抖动的一株草。小媳妇能和回头客们寒暄了,小伙叮叮当当地敲打,又做了辆推车。

烧烤摊子每晚六点左右支起来,两对夫妻带几个少年,炉子极长,几十张折叠桌,扇起来弥天烟尘,三条街外看就是火灾。这里是市中心,禁止摆摊,还是某家商铺的正门前,但是他们看见,他们来了,他们就烤羊肉串。一宿的流水近万元。收钱的女人灵活修长,精通东北脏话。

花鸟鱼市场的烧烤摊除了炉子没有其他家具。不像其他摊子肯烤许多花样,包括本地人嗜食的腰子乃至代冲方便面,他们在肉串之外只有馕,且坚决不卖酒。女主人不参与经营,夏天里穿着厚黑长袍,怀里抱着个光腚娃娃,端坐在下风头,睫毛长长的,眼神警戒庄严。

花鸟鱼市场里有卖耗子药的,包装上印着很多老鼠尸体和发明人胸像。奇怪的是,摆在一起的还有几排春药,他家的耗子药是完全没效的,料春药也如是。终日围着三四个老头子,在看包装上洋人裸体男女修炼密宗的照片,咂摸着那些药的魅惑名字,看完这张,再细细看那张。这几个老头子互相不认得,也不交换意见。

时髦的电商模式,落到旧街巷里还是日常场面:原来废品收购站的半间偏厦子,刷了刷,墙上捅了窟窿伸出截洋铁烟囱,门口堆了煤气罐、面袋和几筐菜,门上钉着块带二维码的牌子,就在居民的白眼里做起生意来。老人们看不懂,这食堂不食堂、饭铺不饭铺的,又没上门的顾客,见天门口堆了层电动摩托车,算什么生意?听说主要是便宜,一单午饭八九块钱还管送上门。

(续)给送餐员们腾出块地方,摆了两只捡来的长沙发。最近送餐比送快递来钱,都转来做这行。这些小伙子终日风吹日晒,在街上肆意穿行,远看是群灰突突的麻雀,近看,个个精力旺盛,把简易头盔挂到车把上,歪在沙发里抽烟,嬉笑打闹,摸扑克,举起手机给别人看上面的东西。等自己那单好了,一跃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