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第3/7页)

晚上六点多,开饭早的已放下了碗,路远的也快进家门了,白昼腾起的烟尘依次平息。街头几个摊子的生意均近了尾声。小卖店主人就住在帘子后面,临睡时才关门上板,搬出矮桌和凳子,招呼附近几个摊主都过来坐,终日厮守,用不着喝酒吹牛和攀交情,只是各自抱着肩膀坐着,夏夜里的风正好,所感所思都差不多。

有对夫妇在门口摆了个小小的配钥匙摊。男女都五十来岁,都白白净净,彼此很像。两个人都会操作机器,男的看摊的时候,女的就去附近和老太太们闲聊,帮她们择菜。女的看摊的时候,男的就骑上自行车外出或回家做饭。疑难的钥匙,需要去楼上他们家里,由男人仔细加工,家里也是那么干干净净的。

钥匙摊附近有个六十多岁的乞丐,裸露着上身跪在地上,用一对儿迷离的眼球凝视着半空,和空气大声地辩论,他的语言夹杂着毛泽东语录、脏话、政治新闻和自己的各种重大科学发明的细节。有时候,他安静地用彩色铅笔画令人作呕的仕女图。入夜以后,他不知在哪儿洗得干干净净,穿上白衬衫,挂着斯文的笑容在市场上闲逛。癫狂只是他的道具。

蔬菜店里从来只有一个女人,没见过她的丈夫,她的丈夫存在的证据是她日益高耸的肚子。根据女顾客们的估计,肚子挺到一定程度之后,她果然不再看店了,继之以自称是她嫂子的女人,二十天后,她就回来继续卖菜,像变魔术一样。

早上九点,理发店口排了两三行头发颜色各异的孩子,在领班的带领下,目不斜视或把头埋低挥舞着肢体,背景音乐千奇百怪。他们中的多数人并不会做这一行,只是来这里学习驯服。(抄录自@饮马东南)

小理发店是个女人开的,铺面叫隔壁食杂店母子相中,将她挤对到另一条街上。我怕理发,惯了就不敢换地方,她雇了两个相貌平平的女孩,十几二十年下来,和我们这些顾客一起老了,十几二十年,只和她们就我的鬓角交换过意见。生意越来越难,行行都出连锁,一样的价钱,精装修,设备新,有生龙活虎的姑娘小伙和很亮的灯泡,略讲究一些的都不再来这家了,只我和几个老汉老太太。

挤走理发店的食杂店用杂物和三四台三轮车、破面包车占领了大半条人行道,又摆了两排石头街垒,逼迫行人必须从他家门口过。店里脏乱恶臭,生意也做得狠叨叨的,对四邻同样漫天要价,两块钱的香要二十,从收音机里抠出电池当新的卖,街坊都不敢光顾。当妈的常坐在门口骂店里的几个男人,其中有个是她丈夫,有时动手打。忽然一天挂出“本店出兑”的牌子,忽然又摘掉了。

(续)原来只养一条狗,当妈的心善,又捡了五六条,方圆十几米,雨雪皆压不住的猫狗的腥臊。任由它们翻遍附近的垃圾箱,互相传染和交配,直到自家那条也跟着生了癞疮,每年都有新的癞皮怪狗加入。时常咬人,母子和闲汉就围上前去混赖,说这是野狗,不赔,爱哪儿告哪儿告去。她镇定自若地终日端坐在这群恶臭的生物里,越来越胖,散发着诡异的母性。

(再)旁边的卖菜男人,夏秋来此租半年房,大院门口跟着他脏乱半年,也是跑马占荒只给居民留条窄过道,也养了爱扑行人的狗。因为生意无涉,英雄相惜,又比她家的闲汉英俊,和当妈的很谈得来。也只能做过路生意,院内居民不在他这儿买果蔬,嫌贵,嫌他挡道,说话又难听。下班高峰时,抱着膀,见谁拎着菜回来,狠狠地瞪,临走近,收回目光,走过去,再瞪,朝地上啐口吐沫。

临街的旧居民楼底层,窗户改门就是门市房,何况前面是干道上的公交车站,一个月的租金赶得上普通人半年工资。所以还有户住家的就很怪。里面住的是个八十多的老教师,中介出价一涨再涨,还是不租,问原因,答非所问,说这是资产阶级。老有人来登门,就在木框的窗户上贴了张纸:“不租!”叹号下的窗台上摆着几盆兰花。

还有栋独门独院的石头房子也不租,其他这类房,大多住着大干部或后代,在附近的高矮楼房中很显眼。邻居说,房主是个九十岁的老太太,她儿子已经谈好了价钱,仰着脖子在盼她死呢,儿子挺着急,等着娶女朋友。儿子总得六十多了吧?“七十多了,你说就算等上,是不是也没啥意思了?”

抬头看,看不太真,在附近的六七楼往下看,就看出那家接楼的来,不是普通的“屋塔房”,是在整座旧楼上又盖了一层,举架三四米,窗户都是实木包铝的,全下来贵得很。还有个空中花园,种了棵小树。均眼馋流于义愤地问:“压塌了怎么办,没人管么?”“谁知道咋整的,就是没人管呗。”

修地铁,干道封闭了两三年,百货公司等于在工地里,生意清淡得使人想起人生的许多忧伤。这类损失政府不管赔,想必也不该作此非分想。来店里闲逛的人比在这儿上班的人还少,花钱雇来的营业员呈现出国营工人的精神状态。常有几个女孩儿窝在货架子下面,头碰着头说笑。我问过这么难受是干什么,一个业内人士回答:躲头上的监控。

当路易威登进入本市那天,百货公司幸福到如临大敌,有很多前一天开车从周边县市赶来的人。中午以后,保安开始不耐烦地推搡人群,轮流入内购物时间从三十分钟压缩到二十分钟。相邻的其他几个身价、国际名誉差不多的牌子却乏人问津。听说是因为这个牌子背出去别人认识。

五星宾馆门口,一条穿着闪银光、扣子紧绷西装的黑铁塔大汉亲自指挥停他的黑古斯特,内蒙古牌照,四个相同的数字。司机下车欲走,被大汉拽了个趔趄,口音很重:“来往的人太多了吧?停这儿行么?把咱家车刮了怎么办?”“停车场有人给看呢。”“有么?你叫他来,我告诉他几句话。”不由得想起他骑骏马的射雕祖先。

小生意,战略咨询远而风水近。这条闹市上唯独有间铺面任何生意都做不起来,较经典的一次,趁热开了个该稳赚的网吧,赶上北京两个少年在网吧纵火,死者中有对新丝路男女模特。连我们这儿也要跟着重新核发牌照,一搁就是半年,再没见缓。之后,饭店,服装店,补习班,旅馆,每隔半年左右,就能看到一伙满脸发财梦不信邪的人出现在开业典礼上。

我觉得毛病出在门口那个老鞋匠身上。说他是鞋匠其实很勉强,摆了十几年摊,连个拉锁都不会换。老也未必,来时相貌就像老汉,从半地下室台阶上的摊子后头往女人裙子里扫视时,眼里还有精光。他的手艺烂,要价高,遇到顾客不满会耍死狗,但生意好,因为谁都误以为他比街对面姐妹俩的擦鞋店便宜。他如个尿盆堵在这铺面口,不知道为什么承租者都没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