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第3/5页)

中山陵有许多不知名的湖,紫金山雨水流淌下在那里短暂汇聚。前几年都不曾有多少人去过,我会在湖边干脆坐上整个下午,在脑里无数次溺毙自己。后来,湖被开发,连成栈道,浓妆艳抹接客。湖把我的尸体藏进某个平行宇宙。北极阁附近有个公园里挂满了绳子,书画爱好者在不下雨时就把自己的书画挂在绳上,我一直不明白这些人是在等着画干,还是等着画被相中的人购买。他们就安分地坐着,好像从出生就长在那街边公园的一棵水杉。(抄录自@白一刀)

江浙古城的旧街巷里藏着些不甚显眼的园,小巷里转了多时,从小门进去,别有洞天,门票便宜,里面多数是街坊。有座沉穆厚拙的长榭,据懂古建筑的讲,是江南的魁首。附近老年人都只当它是个歇脚地方,端着杯,到柜台寻热水喝,终日对坐城市山林,彼此咕哝几句。游人见到,羡慕多端。当此际,人的际遇,园的运气,均不可捉摸。

苏州有好多狭窄的河。河上有桥,桥下有人熟练地运桶打水。桥上能看进沿河房舍人家。许多处改成了餐馆、会所、茶室、青年旅馆,了无生趣。还有家小发屋,四五个姑娘在里面吃饭,穿得很露很职业,原来清淡的眉眼上非要可惜地盖上浓妆。时间虽是入夜,可天还是深蓝的,没有生意。桌上摆小鱼一碗、青菜一碗,守着米饭半锅,都木然地嚼着,脸冲着咫尺外墨绿色、有淡淡臭气的水面。

【前腔】江阴江阳,北人不觉得有区别,搭趟公交车就过了几道长江,来到另一城市,擅长做的吃食不同罢了。当地人分得很清,哪里的人是哪里的,在经济政治上是什么位置。古城里的人夸耀古,三千年吴文化,新城说富,企业资产品牌,各自心中有综合实力排序。都很较真,相互攻讦得入情入理,我该怎么嘲讽你,你该怎么回敬我,都有范式,很有意思。

长江上并列的数架钢铁巨桥连缀成巨大庞杂的武汉,水系浩瀚,路上燥热。此地并非真是什么朋克城,那只是几间酒吧里一撮小青年鼓捣的玩意儿。这里的市井江湖并不朽烂,也懒得精致,人人都实话实说,不操闲心,自称为一点五线城市时,也没有多少夸耀意思,“还不是人太多了嘛”。连司机拒载也不打诳语,凝神片刻,平静地说:“太远了,不想克。”

福建某地,街坊中的小小庙宇贴出大红告示:“××宫理事会定于某月某日前往龙海白礁慈济祖宫、海沧青礁慈济祖宫进香讫火,早七点出发。五行旗大吹开路,舞龙,舞狮,西乐,电音三太子,腰鼓队,轮船汽车备齐。场面热烈,望信众相互转告。”使观者觉出活着真是非常有趣的事情。

虽是不宽的海峡,也有莫测风浪。大小来往船只都拜妈祖,被笼统归为道教神。分红面粉面,还有黑面,岸上常常为了争夺游神路线引起械斗。民间借贷起诉到法院,有账目而无借据,法官飞起急智,说“被告你到庙里去上香,当着妈祖再说一次你没借过”。被告犹疑片刻,就当庭认账了。

巴黎战后,主妇们买正好重量一磅的《存在与虚无》当砝码。东南地下六合彩的庄家玩家,均用中华书局《康熙字典》作密码本,取其版本固定、近乎无差错,可以减少纠纷乃至殴斗。书局曾长期困惑于为何那边根本没几个人看古书却年年能卖数千册字典。

我旁观,出没于知名文艺景点的女文青常换装扮潮流,这二年,暗花布长裙换成背带裤,不变的是双肩包、墨镜和极大的草帽。最近流行黑体加粗的一字眉和楷体加粗的红唇,像戏台上的媒婆。有买的就有卖的,景点里为她们开了许多店,小情致很多。她们喜欢一家据说店主兼厨师是意大利海归的披萨店,什么时候能吃上,要看他什么时候高兴来,虽说随性而心有戚戚,可也冤饿冤饿的。

广州人对体内的虚火甚敏锐,到了一定的季节,每天到了一定的时候,或者干出吃火锅之类的事情,就四处找凉茶喝。他们说,瓶装的是饮料,要喝现熬倒进纸杯卖的,我喝过一口,登时两眼发黑,想起了许多久已忘怀的事,抱着树干呕了半天。加多宝和王老吉的混战,孰是孰非,搅动此城,大过年的,最大的一块LED上,得到红罐的那个正撑天拄地地叫骂,很想买杯凉茶送它祛火。

初秋草原风光充足,然而短暂,之后冬季漫长,所以要纵情欢聚。草原快要没有了,游牧在更早时就逐渐绝迹。满洲里一带曾归黑龙江管辖,至今,大兴安岭以西也由其代管。蒙古人说,背着猎枪去草原上,除了鹰,射到什么都不怪罪,只要帐篷上不挂红布,进去就是了。等到“草原旅游”的时候,这些说法就只是种说法而已。

小块的草原都搞“旅游”,骑几圈瘦马,到水泥砌的蒙古包里喝酒。上来整个牛头,先蒸后熏烧,自己切割。全羊是类似烤鸭一样的标准化作业,不知道在哪儿烤的。进来几个穿民族服装的服务员,没精打采地唱,要每人都喝两角勾兑烈酒,一角三两,一角二两。脖子上挂一条劣质哈达,发餐巾纸一样。

草地上尚白色。白灾是指白毛风,对应无雪干旱的黑灾。白灾笼盖,找不到避风处,羊群就会被吹进莫辨方向的雪野。好在有了通消息的群:“乌兰泡后面的172.173公路上有二三百只羊,谁丢的,赶紧赶回去吧。”“杭乌拉萨如拉嘎查傲敦格日乐家今天丢了八百多羊,中午一点多时候。有人捡到来个电话吧,谢谢。”牧户们似紧张焦急又不慌不忙,年年如此,总是要来,总会过去。

澳门沿海赌场聚集处,光怪陆离,竭力制造幻象,像守着心照不宣的秘密。本地人不爱谈赌业,喜欢说大赛车,自己玩的改装车,不是香港那头的锃亮。在自己的区域里饮食起居,和那个赌客出入的澳门类似舞台的前后台。博物馆淳朴地介绍风土人情、容闳和《盛世危言》,连带葡人的油腻饮食,于赌业也只设了个小小柜台,仅言及旧事,虽说何鸿燊博士在世即化作一条大马路,就躺在不远处。

电视台有档节目,专讲赌博业,衣着朴素的女主播一本正经地播报职业赌手的竞技,另两位赌手讲解奥运赛事似的解说大赌场的商业竞争。赌船开进公海后,每注都上百万,以胡乱纵肉欲为余兴。也报道赌博网站的老板,就是网上乱弹小广告的那种,人在南亚遥控遍布大陆的下线,已经受到了当地传唤,正道貌岸然地和主持人连线分辩自己的无辜。

赌场外,常见中年土棍搂着俗艳女人,后面尾随着个夹皮包的跟班,虚张声势地走,仿佛刚刚征服了此地,仿佛回到了北方。豪客们由停在门前的黑轿车直接送进小厅,在赌场眼里,这些土棍不入流。葡京附近的几条街上最多,他们似乎喜欢这里,新葡京占了热闹地段,极丑,像个鎏金的疖子,据说这造型能克制对手盘的财运,前厅里金玉满堂,尽情粗俗,也许正为了吸引类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