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第4/5页)

赌场里的人,不大投入的在喧哗嬉笑,前后左右乱看,夸耀刚刚赢到手或输掉的数字;投入的,面相执着狰狞,举止傲慢做作,似乎在做很荣耀的事业。赌场里氧气充足,故意隐去了昼夜时间,女人们忘了补妆,脸色像涂了一层油的橡皮,已无性别和美丑区分,都褪出本相,剩下木然贪婪。

【前腔】我想到个词叫“变容”,神变容以示在地上时不真实,人到这里也变容,像刚死过一场,只剩了赤条条的皮肉,仿佛以前活得不真实,难怪赌场视他们如猪如羊。《暗花》是一九九八年拍的,那个暗中操控一切的阴险老者是谁?使本土的打手和恶棍一下子发觉自己原来如此不专业,吹弹可破。

西安西北一线陵多,路远,不爱历史的人觉得无甚可看,景区里的乞讨者、野导游都是附近山民,像猎人,眼神坚定寂寞,遇到个游客就死死跟着。有个老太太,嘴里只说“帮帮忙,帮帮忙嘛”,游客也死性,宁可败坏兴头也不掏钱,一直被老太太从山脚撵到没有路的险峰,趴在石头上恐惧地看着老太太比自己腿脚利索,马上就到跟前了,觉得身处恐怖电影。

兵马俑的参观有若干等级,在外部长廊下层,有一道更近距离的平台,特殊一点儿的访客,可以被领下去。更高规格的,比如克林顿夫妇,可以下到坑底。有位日本盲人女游客,因为特别想要感受一下兵马俑,能戴上手套抚摸陶俑,传为美谈。也不必追问中国的盲人行不行,你见过几个中国盲人能旅游的?非问不可的话,应该是不行吧。

那个西部重镇与全国所有大城一样,长年是工地,一片片巨型大楼,气魄吓人。当地人说,清洁工大多是周边那几县的,看他们的习惯就知道:喜欢扫完街道,搞一块木头,在背风处当街点着了烤火。其实天还不冷。在金色幕墙玻璃下面,三两个人,在普拉达或爱马仕的大招牌下,专心地盯着微暗的火苗,安静地搓着手。

鄂尔多斯辗转反侧,刚刚在横财的惊喜中打了个盹,便又在破产的恐惧里醒转来。凭什么片刻前还牢不可破的浮财不动产竟然全成了债务?全国的二手车贩子来了,在空无一人的大马路上检验塑料膜还没有撕掉的豪华汽车。大热天也系着领带,南腔北调的人也来了,提着一大箱现金:这个楼盘项目,两百万就算我们的了,勉强够你跑路用。赶紧想,旁边那家也卖呢。

迈进西南某省的一座城,像迈进了三十年前。建筑和交通全无规划,人力便宜得像开玩笑,除了贩毒杀人,许多违法行为都当路完成,行人看都不看。他们穿着式样陈旧的衣服,目光凝滞戒备,从不微笑。先我到来的人说:这里生活很难,有钱人都走了,剩下的人没有什么想笑的事情。怀恋旧日的人或许该来看看,能修正记忆,愈合癔想。

他到边远的民族县份去,觉得事事新奇。他不担心那些矛盾,他想那些人总不比汉人难相处,要的不过是诚实而已,和做生意最后的原则一样。果然,头人(他不知道该叫什么)很快喜欢上了他,说“你没事儿去我家吧”,别人说“这不是你们的客气话,这是隆重的邀请”,他就去了。头人很富,但家里简单寒酸,因为心里有佛爷,不喜欢长物。

这里是农业县,没有一点儿工业,且不大长粮食,只有放牧。放牧的方式在中原闻所未闻,接完羔,把牛犊打上记号,过一阵就赶进密林子里,再不管了。到了长成的时候,男人们懒洋洋地进山,山里一群群膘肥体壮的野牛,有一小半找不回来,能找回来的也就够了,差不多的人家总有二十来头。

在那里住招待所,县里汉人少,多数是干部。粮食是自己随车拉去的。蔬菜罕见,只有回民饭馆有,要四盘,都是拉条子浇头的味儿,问是不是一锅出来再分开的,板着脸回答说不是。羊肉极鲜美,无膻气,当地吃法是生的下锅,半生的出锅。他按照老家的做法炒给他们吃,他们也说好吃,点过头之后,没人打算学。

他们的牛羊没数,孩子也近乎没数。村落口,牛粪堆边儿上,成群的孩子,小的还在地上爬。爬着爬着就长大了,就可以爬到树上,爬到姑娘的背上。女孩儿多数要在家里生个孩子才好出嫁,这是初民习俗,合乎种族要求。这些孩子有的养在娘家,有的卖出去,联系族人即可,手续好说。他就极想领一个回来,那里的男人相貌英挺。

当年拉萨很少有出租车,都是三轮。藏族车夫在车把上挂只盛零钱的箱子,用响亮的口哨驱赶行人,单手扶把,悠闲地和熟人打招呼,有时干脆踩上刹车,滔滔不绝地聊起来,回头冲乘客很甜地挤下眼睛。其中不少黝黑英俊的长发后生,让内地女孩儿迷得不行。付过钱,被叫住,伸过来只巴掌。“不是讲好三块么?”“不不不,这是:再、见。”他收起欢笑,困惑地低头看手掌。

车夫里还是汉民多,多半是四川人。有个河南人,去过我们那儿,清楚地记得许多地名,还去过广东、上海、浙江,最喜欢广东,地方好赚钱多。“那怎么跑到拉萨来了?”“我弟弟在这里当兵。我要陪我弟弟。”说到这里来,半个月身体就习惯了,地方小,几天就能记熟,不过,要让本地人几分。指着一片山说:“看,那里下雪了。”雪从山顶滚到山腰,腾起一片白雾。

布达拉宫是让内地人惊讶的。游客从后山上,藏族人从前山上。相遇时侧身错开。一个小宫室里供奉着著名的佛像,藏族保安站在暗处。南方旅行团闪完了闪光灯,笑闹着推挤着往下一个景点后,他摘下大檐帽,走上近前,双手合十,对着佛像大声唱诵起来,身上的制服和板带没有丝毫别扭之感。

大昭寺是朝觐终点,朝圣者围着牛皮裙、手上扣着木板,拉着行李辎重,千百里外几步一拜而来。十几年前,寺前集市上已经都是工艺品和假货,马原则声称曾在此买到过白虎皮。门票是半张光盘,游人“攻略”是如何拍摄磕长头的人群和逃票。寺内大殿前还有条转经道,游人如果误入,会被白昼里举着灯的人推出来。

藏人在街边围着一只暖瓶边喝边聊,女人孩子爱喝甜茶。机场里,两个老妇人送一个应该是去学舞蹈或唱歌的女孩,她们带着一塑料桶青稞酒,一暖瓶茶和几条哈达,在候机厅里旁若无人地举行起送别仪式来,轮流在彼此耳边快速地说着话,泪水顺着脸上的沟壑横竖流淌,一地都是淡褐色的茶,湿漉漉的。

十多年前,在成都往拉萨的飞机上,邻座男青年戴着宽檐迷彩的帆布帽子,没错,全程都没有摘下来擦汗;穿着全套的户外装备,鞋是很厚的防水靴,咔嚓一声就能踩断我的脚趾,吓得我始终没敢笑出声。他一直捧着本徒步进藏攻略,紧张地来回翻看,偶尔忧虑地咂一口空姐递过去的果汁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