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常(第2/4页)

青年人从县政府借调省城要害机关,快要留下了,在此地的价值观里,是第一等前途,连县长都找他吃饭。又弄璋之喜,繁花着锦绣。要害机关繁忙拘谨,不敢请假,酒局后小睡一会儿,还是想冒险趁凌晨开车回家看看妻儿……事后,都说可惜,基本上是真诚的,可也同时是解闷的。几年后,只有妻子和父母还记得他。再过些年,或许只有父母记得他了。

公共汽车莽撞地向右急转过来,没有减速,司机坐在高高的座位上目光迷离。兜在汽车怀抱里晃晃悠悠的自行车和伤亡只差半秒钟或十几厘米,骑车人神色如常,像老斗牛士。夕阳下的十字路口如梦如幻,命与命贱如粪土。

楼道里有个孩子在按什么按钮,发出劣质玩具那种刺耳的音乐,刚停下,又带着空旷的混响吵了起来。正是午睡时候,她终于怒不可遏,猛地拉开门,打算去训斥一下这孩子的大人。门口空地上停着辆儿童电动车,上面坐着个瘦得只剩下个大脑袋的男孩儿,三四岁,衣襟下面甩出条导管,袋子挂在挂钩上,里面黏糊糊的体液。

我在手术室外看到那个小女孩儿,一只眼睛上生着个巨大的恐怖肿物,剩下的五官很漂亮,在衣服破旧的母亲肩上不停抽泣。大夫远远看了一眼,低声说:“眼癌,没什么希望了。”过早离开的生命像是一个动机不明的访客。

自然界里最凄厉的声音,是母亲们哭她的孩子。

漏电的热水器以接近光的速度杀死了他,手心和脚心各留下一个小小的洞。他以不相称的年龄被盛在殡仪馆的纸棺材里,肚子高高地耸着,两只有点儿不好意思的大脚。人们排成队顺时针地看他最后一眼,觉得真是很可惜:这么大,这么大的一个胖子。

案发地点在背街上的居民楼门前,离我家几百米。下午五点,年轻的女人走向一群玩耍的孩子,从口袋里掏出刀,大一点儿的孩子惊叫着跑开了,她就开始杀那个被吓傻的女孩儿,刀在幼小的脖子和前胸进出了五次。那个女孩儿的父母是在饭店打工的外地人。孩子在送医院的途中死掉了。她被人当场捉住,据说一看笑容就是个疯子。

在高速公路上,他目睹过各种愚蠢、惨烈的事故。烈日下,被撕开的长途汽车上散乱着哀嚎、昏迷中的呻吟,碎屑,烟尘,以及二十具残破模糊的尸首。他看到那个随车卖票的女孩坐在地上,上半身的衣服齐整,之下一片鲜艳的筋络像凶暴的花丛,两条腿齐根失去。他不停地眨眼,希望下一秒她能恢复原状。

八几年的大学生叫天之骄子,这个称谓也不夸张,升学比例少,考上就是国家干部,干部两个字意味着很多,不只是分配工作。邻居家儿子考上所西南的大学,很荣耀。大三那年,学校打电话来说:“你儿子在校斗殴,打伤了同学,跑了,到家没有?”又过了一段,来电话,找到下落了:他是朝向和家相反的边境,已在越境时被不知道哪边的枪打死了。

母亲和姐妹们一个接一个地疯掉,她必须加紧逃离那宿命的村子。省城,上海,深圳,她越过了家族的那条年龄线,终于学会了忘掉往昔的微笑。如今,她把车停在村道外,除了更破落,这里还是老样子。她比自己希望的更镇定,她的手指自信,呼吸缓慢。她不再压抑这种战胜的喜悦,开始飞快地甩掉全身衣服,在众目睽睽下爬到村头的杨树上,放声唱了起来。

逝者留下的社交账号,发布过的内容,成了繁杂的遗产。上网久了,几乎谁都记得几个:忽然有一天,家里人按照遗嘱,登录上来报丧,唏嘘几天,舍不得把那个不再亮的头像删去,渐渐也淡了,断掉音讯的人,并不个个都知道或在意是为了什么。在外企时,有个英国小伙儿回国时急病死了,多年后翻墙过去,见他母亲年年圣诞都在Facebook上给中方同事留言。

在网易微博那几年,长短不定,会听说关注列表中的某个人去世。几乎都是青年人,这一代青年大多是独子独女。有的猝然,半天前还留过言;有的已病了很久,某个姑娘直到最后也没讲过病情,只是竭力地与人逗趣,我记得她最后一条是说很想吃一样东西。网易微博关闭后不提供备份,载着他们于网络中沉没了,使我只能忘掉她最后的愿望。这是我更喜欢饭否的原因。

前几天在网上看到的新闻。日本某家成人电影小公司在开拍前,找不到已经签好合约的素人了。一打听,那个女孩刚因为白血病突然恶化病故,她来拍这种片子,是为死前留下使用年轻身体的影像,愿被世人看到,也算来过一趟。这种天真古怪,好像只有日本才有。

【前腔】许多重病的可怖处不是致命——人皆有死,是一点点儿剥尽权力,硬生生地隔在“正常”和“健康”之外,不许再去参与和经历,只能老老实实地过病人的生活。能与之对敌的女人男人、女孩男孩,都绝不自怜,像海明威的硬汉,一寸寸地争夺,欢愉地舔食昼夜煎熬间的最后一滴蜜,在永恒的无常降临前,赢下眼前的刹那。

查房时,老婆婆讲,早就知道得的是治不好的病,可儿子瞒着自己,也跟着装不知道,让他好过些。在走廊上,看见儿子正用手背抹眼泪。日日目睹她俩把这最后时日消耗在哄骗和过度治疗里,在办公室里说“这不是美德,这是愚昧、这是残忍”,忍不住要去多嘴,科主任告诫:“不想想现在是什么医患关系么?”

中间还有漫长的病程,医学的能力是延续痛苦。每年都有一些中老年女患者想到这儿,慢慢地爬到住院处天台上。拖下去只是让穷困雪上加霜而已。在家,会脏了房子,日后卖不上价钱。她们再也没有其他的了,只好把自己的死亡当做给件东西送给家里人。

“见多了,也不信命。手术效果非常好,准备以后宣传用的,三天时间,十几岁的小姑娘像打滑梯似的就没了。走着来门诊的患者,刚说两句就送进了ICU,死前只够查出来这病叫什么,还觉得水平不错,毕竟全国第四例。最近这个口腔溃疡总不好,是癌,半个脸切掉了,太惨,阻止不了向喉咙扩散。看她遭罪,自己的脸也跟着难受,看完什么病,哪里就跟着难受。”

(续)“病人说,就是叫人一棒子削到后脑勺,削懵了,能哭出来的都算是接受了。总问我,怎么得的这病?我不知道,医学没到这个水平。他们可怜,我也可怜。医大我们这个岁数的大夫,就有学生使唤了。我下了台儿得熬夜抄病志,隔两天一个夜班,家属和你吵,你都没精神头和他生气,就想躺着。当初怎么他妈的干这个了?你问你怎么得这病,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明天我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