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常(第3/4页)

她家在市区,到肿瘤医院斜穿全城,不愿意住病房,即使一周四次凌晨抽血,反正也睡不着。据说这样的病人爱面子,恢复得不好。出租车司机是女的,听了地方,问“你是什么癌,哪年的”,她有点儿烦,觉得未免过分了,耐着性子答了,爱面子嘛。女司机说“那你是谁谁的病人,我也是她的病人,三年了,在家待着难受,死不了就出车呗”。

(续)有个司机长得老,说:“大姐其实我比你小,我媳妇是脑瘤,一年都没醒过来,我过去是大胖子,开了几个买卖。我陪她在省医院顶层住了一年,几乎没下过楼,我抬她坐飞机上北京只能买头等舱,那药一支一万,两天一支,把几个买卖都花没了,就想她醒过来能和我说句话啊。她死了,然后我妈也死了,我觉得一辈子该做的事就这么做完了。”

(再)肿瘤医院是个大工地,买药容易,愁吃饭。过去只有家小饭铺专揽病人生意,做漂着肥膘和血沫的砂锅,腥而咸,难吃得吓人,跑堂的火气比管核磁共振排队的护士还大。她和三四个陌生人挤进张简易桌子,点的两样简单吃食,半个小时也没来,假发里全是汗,小声问,挨了服务员几个白眼,以前她很习惯这类粗野,现在突然哀伤于人为什么要无端残忍。

(又)新楼有食堂了,也不好吃,但谁指望好吃呢,起码宽敞、有座位。行动自如的病人常自己来,买一份饭,胡乱咽下,再像上班一样回楼上的病房。她见一对母女对着两碗面条垂泪,女儿说“妈这是啥地方啊,都是要死的病,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天天憋屈也憋屈死了”,忍不住插嘴说,“姑娘你错了,到这里心里才好受点儿,外面全是健康人心里会更难受”。

医生说:不是坏人,坏人不会去登记捐献造血干细胞,但登记也就是心血来潮,一时善心发作,也许是失恋了吧。配型也成功了,病人也做了清髓化疗,忽然就不干了,也不解释,就是连电话都不接了。也不好埋怨什么,只能放弃,关灯,回家。不要随随便便给人希望,那可能是最残忍的事情。

“坚决不说王菲坏话。父亲过世当天,老人家在床上挣扎了五六个钟头,一直不愿合眼。我问爸爸:‘给你听《金刚经》好不?听完就走吧。’老人家一直听完王菲口白念诵的全本《金刚经》,长达数十分钟,气息渐止。气绝时,才到三十一品,可心脏不停跳动,一直到念完最后一句,电图上的波纹,才终于完全停止。谢谢她送老父一程。”(来自《知乎》一位用户)

以下八则抄录自@没大耳朵:

潮汕地区的小四合院,我们叫“下山虎”,遇到台风天,得拿麻绳和石头坠着,怕屋顶被刮跑。有一年没坠好,厕所吹走了。小时候去朋友家,家里有衰老长辈的,都会安排住在“下山虎”的偏房里。房间一般放着做粿的磨具、未折的纸钱、祭拜用的提篮、散落的药片、披着的蚊帐和满是污垢的口杯,房间里散发着一种陈腐香甜的气味。我以前觉得这是综合的老人的味道,现在发现其实是生命逐渐消失的味道,像水果的酒气。

(续)外婆快不行了,昨天上午我妈说已经搬到老房子客厅了。我们那里,老人家是不能在病床或床上去世的,在意识不清楚了之后,就给换上干净衣服,在客厅铺好床褥,没有医生护士,也没有仪器吊瓶,儿孙跪一圈,等待他们离去。我赶回来跪下握着她的手,告诉她我回来了。她手紧了一下,流了一滴眼泪,我难过了一阵,把手松开给别人,大家都该有难过告别的机会。

(再)还要请一个“会看”的人过来看看还能有多久。这人不是医院的专职医生,可以是专门操办丧礼的人,也可以是略懂阴阳的乡村医师。昨天上午开始从隔壁村请人,这个医生以对磨叽的病人家属不留情面著称。因为档期太紧张,到昨晚才过来。看了几分钟,说最多坚持到明天晚上。把他送走,大家开始四处打听应该给他多少钱,这是没有确定数字的。只能靠心意,或者别人的经验。我们家却没有能靠心意就能保证不得罪人的财力和大方。

(又)我妈跟大家宣布,按照习俗,我们儿女不能叫“姨”(我们这里习惯管妈叫“姨”)了,应该叫“母”,又对我们说“你们也不要叫‘嫲’了,改叫‘祖母’”。我们答应了。她睁开眼睛的时候,我还是跪着她面前小声叫“嫲”,估计也看不清楚我了,别让她以为错躺到哪个爱咬文嚼字的家里。

(五)我抑郁症的、跟我外婆互相恨了一辈子、前段时间自杀未遂的舅妈跪在她面前,说:“嫲啊,你变做神保佑我吧,把我身上这个不好的东西带走吧,让我能好好操持这个家。”舅妈在外婆每一次睁眼都握着她的手,催促她,“有什么话都交代吧,大家都来了,内孙外孙都到了”。我生平第一次和她的恶毒保持一致,真的,可以走了。走吧。

(六)中午十二点半,她像呛到什么东西,我把她抱起来,给她顺背,她在我怀里走了。外公走了进来,被他的女儿们赶走了,这边的风俗,离世的时候,另一半不能在。我们把现场布置好,随着各自的心情大小声地哭了一通。回去看外公,他坐在门口,让我去吃饭。

(七)从家里回来,外婆已经按照丧礼的流程梳洗布置好。主持丧礼的人让我们按照子女媳妇女婿内外孙和男女分别用不同姿势跪拜,他可以随便安排训斥悲伤中的家人:“这个时候你为什么哭?”“这个时候你怎么能叫‘爸’不叫‘我父’啊?”“好,赶紧哭起来哭起来。”然后再跪成一圈,并指挥我的舅妈和姨妈们:“好了,哭起来。”并训斥:“怎么哭得还没有猫大声?别哭了,收,快收,都起来。收。”

(八)外婆入木,全程游离的舅妈唯一一句话是:“今夜的风真利。”在满场必须随哭随停的人里,唯一面无表情四顾茫然的我舅妈看起来倒像一个真正悲伤的人。

#向死# 出生与死亡,是两件平凡而要紧的事儿,能从容地走正规程序是幸运。守着监控的仪表一昼夜、一星期或一个月以后,看那条线落下来。大夫问还救么,答曰别遭罪了。自己家穿寿衣的居多,趁着柔软,垫在后背下,一拽,就上来了。看护极愿意揽这生意。擦擦洗洗,各种小仪式进行完毕。请家里人过来看一眼,很知心似的说:眼泪不能落在上面。

(续)灵车网点分布市区,电话里说要多少钱的纸棺,信教不信,二十分钟内就到了。大医院的住院处入口总停着那么一两辆刷着黑道的面包车。除非暴毙,家属没法接受现实的,否则坏结果也是结果,而且对多数人说不上有多坏。去城东的火葬场还是城西的,看哪儿方便。“留个家属跟车走”,拉上门,汇进车流。除了死者,各自长出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