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绝(第2/2页)

等到对面阳台上的居民支好了照相机和摄像机,那个女人开始跳楼了。她用双手把自己悬挂在天台边缘,用这种延缓作为对自己的最后怜惜,几秒钟后,手指松脱。她砸坏了二楼的遮阳棚,除了死以外,还断了一条腿。几百个围观者任由她在地上逐渐咽气。她跳楼的原因——她的丈夫,在半小时后赶回,含糊地喊着什么,有点儿像是悲伤。

【前腔】在空中的一瞬,肾上腺素大量分泌,神经异常敏锐,血涌向头部,地面一帧帧靠近,这一刹那,据分析、据回忆,在感知中相当缓慢,会涌起许多念头,完全有时间明白发生了什么,有时间感到后悔,“这便是我的死亡”。如果幸运或坚决,则只有柔软的疲惫。触地的刹那,会听到声音、感觉到麻木的温热,大脑已经无法传递强烈的疼痛,意识开始模糊,视线变红,像变花的屏幕一样定格、退出。

日本的财年在三月结束,厌世者在交接完公司事务后进入自杀旺季,以“我很抱歉”之姿态,选不麻烦别人的方式。自我驱逐还有一种:失业落榜或破产后,放弃原有身份,去往东京地图不标名字的一个街区,住进那些没有卫生间、网络甚至窗子的出租屋,日夜沉默。所以有专门半夜帮人搬家的公司。这种蒸发者在两次经济危机里最多,如今每年增加十万人。

【前腔】许多主动放弃生命的尝试,最后“成功”了。发现时阻止他们,是人异于禽兽的“几希”,即使知道是徒劳的。那么,再进一步,出于善念,对他们加以强迫直至拘禁呢?我目前认为,一个人有权结束自己的生命,即便他是个精神医学上的病人。我们试图帮助他们回到利生的世界,但总不能靠切除额叶之类手段。我们不知道哪种痛苦更大,我们也不知道生命的全部含义。

酒精给俄罗斯带来三分之一的死亡。一份退休金可以买十四瓶伏特加,够正常酒瘾的人支持一星期,含酒精的东西都向喉咙里倒,防冻液、清洁剂、胶水,大哭大笑着倒下,醒过来再努力追求下次醉倒。最受欢迎的是种叫“山楂”的浴液,换成甲醇时,一座西伯利亚的小城,半个冬天就中毒死掉六十人,进入了紧急状态。酗酒存在于寒冷和绝望之地,比如东北,不过我们很幸福,喝得起。

那个男人拎着一天的烟酒和熟食,在一群自己喂养的野猫的簇拥下回到家里,打开电视机,彻夜不眠,年复一年。泡在浴缸里死去时刚满三十六岁,连他妈也说不清他这些年的自戕方式是为了责备谁。(抄录自@刘黄书)

古时候的自经像是种辅助现世的手段而非终局:打官司,拼出寻死(多是半夜堵门上吊),案件就要转折,原本没理也有理了。而今,恋爱受阻、孩子不听话、和婆婆赌气,是最常见的寻死理由,和古时差不多荒唐琐碎,用的则是方便的农药。另一桩异同,对古人相信的死后可化厉鬼讨债,现在的人大多无感。这常让有学识的人困惑:什么样的生活才导致如此随便的死亡?

医生一再警告:真想自杀,也千万别喝农药百草枯。它能彻底除掉杂草,也能将人的肺完全纤维化——先是消化道溃烂,然后慢慢丧失呼吸,到最后,每吐一口气都伴有大口咳血,要这样挣扎一个月,没有任何治疗和缓解办法。他们只能按照职责,每天垂下头来看莽撞的患者——失恋的小伙子、赌气的女人,观察他们恐惧而清醒的面孔上扭曲的哀告和求生欲望。只能把口罩向上拉一拉。

【馀文】这是“唯一严肃”的问题,却缺少足够的严肃回答。大多只是不堪其苦,或像不满意电影而提前退场。极少数人,认定已发生或将发生的,不该出现在自己的生命里,比如最近都喜欢谈论傅雷夫妇临终的温柔坚定——有清醒的辨识、热烈的执着,可谓“殉”。勇敢的不生和勇敢的生,都是英雄主义,基于对自己生命的掌握和尊严。恕我刻薄,几乎绝迹了。

【馀文】有的信仰认定人无权做这样的裁处,自己的生而为人和所皈依奉行的,哪个重大,我不能讨论这差别。我对尊严的领略比对虔诚多一些,他们直到那一刻之前,仍然击节歌颂,说:“爱的繁衍与生殖∕比死亡的戕残更古老、更勇武百倍!”(昌耀《慈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