畸零(第2/3页)

十五年前,这帮古怪孩子跟着个古怪中年,在租的单元房顶层里办了本讲欧美漫画的杂志,那时这题材比电子游戏和摇滚乐还要冷僻。美术的手绘颇有才气,文编的口语能直接电话采访外国画家,每一期都让同业尊敬。工资则是时断时续的。也不在乎,下班后还要接着把资料架上那几本漫画看完。这本停刊多年的杂志是他们喜欢提及的回忆。

有VCD无互联网的年代,青年人的视听由路边音像社打理,塑料袋包裹的盗版碟用长条纸盒子盛着,猜着买也猜着卖,反正都是十块钱一部。有个店主能一眼看透顾客喜好,安静委婉地推荐三级片武打片鬼片B级片,都是公认的经典邪典。对沉闷的文艺片也在行,熟知欧洲各大导的创作年表,评语诸如“牛逼”或“有点儿过”,和对三级片的态度一样,反正都是十块钱么。

那时听摇滚乐,要掏尽口袋里的钱买当垃圾进口的打口。打口碟不如打口带,磁带断了能接上。精神饥饿、精力过剩,跑遍全城,结识更多奇怪卑微的少年,在小窝点里推理封套上的外文,像是参与了一场迷茫的斗争,像是预备阴谋颠覆点儿什么。听说我们那代人被称作“打口青年”,算是一种(亚)文化现象。

扰民的东西里,装修、大型狗、摇滚乐手。狗市在某条公交线路的尽头,因为房租便宜,摇滚乐手也来了,只有行军床和啤酒瓶子的排练室后面是苞米地。房东是镇书记,仿照白宫修了个院子,车库的租金近乎白送,我只能认为他喜欢看着头发像拖布一样的小子从墙头翻进翻出,喜欢听收废品的鼓声和母猪临终时的嚎叫。

(续)我们那些人甚至也没幻想过有朝一日出名、发财或者仅仅是获得个进录音棚的合同之类的事儿,只是喜欢这么过日子。演出都在遥远的大学礼堂或球馆,早晨就出发,饿着肚子等到下午,像放风一样蹦到台上去,完全不知道从理论上说,演出是应该卖票的。

(再)这些玩琴的人几乎是同时散去的,有到北京去撞无形的墙的,也有权当谋生手艺的,更多的是彻底改行,把这些年视为比黑社会还低端的羞耻。还有个人执意留在那时候,继续写愤怒含糊的歌词,去外地漫游,在地下通道里弹唱,真的饥饿,生满冻疮,居无定所,还偷闲生了孩子,贫困得使人难过。我在豆瓣上看过许多对他的夸奖,而我们这些认得他的人却吝于赞赏。

(又)纪录片里,美国名乐队巡演,设备数十吨计,坐改装的巨大客车横穿北美大陆,车前车后翻飞着骨肉皮。至于他们那渺小未遇的中国同行,偶尔获得某地某酒吧几乎是只管顿饭的邀请,还要苦恼于如何凑足哥几个的动车票钱。有名的也好不到哪儿去,那谁他们这几年挺红的了,上个月来东北,在台上蹦足了仨钟头,下来发现后台空了,一两万的门票钱全叫人卷跑了。

有个吉他手只身从葡萄牙来,带了把自己装的吉他,随便在本地找了个小酒吧,百十人的场地。一个下午都在捏着啤酒罐玩桌面足球,时间到了,跃上台去,简陋的音箱响彻金石之声,五指间千军万马,是顶尖的技艺。他只要几千块的报酬,懂行的说,这人在欧洲很是有名望。“回去给他们看照片:看,我还去过中国演出呢,多有意思啊。”

大概只有怀旧的人和看卡通片的小男孩才喜欢这种金属乐:乐手们严肃地留着齐腰长发,认真地在歌词里探讨吸血鬼、撒旦和基督的关系,视演奏为一种竞技运动。那支乐队是从德国来的,使用的却是并不相邻的意大利语。四条花臂膀大胡子的阴沉大汉,都爱吃烤鸭。他们是业余玩家,利用假期来中国演出,职业分别是养老院护工、工程师、幼儿园教师。

我常逛的计算机散件市场,西北角靠近厕所那里有个游戏机柜台,顾客都是精打细算的小孩儿,始终也没有扩大规模开设分号。两个合伙的男人,终日肩并肩地在一台当前最大的电视下打新上市的游戏,招呼顾客时眼睛仍盯着屏幕,瞳孔和脸庞反射着彩色的光,手指仿佛不由自己控制一样地痉挛。他俩已经这么过了十几年了,我很羡慕他们。

我的初中同桌毕业以后突然辍学了,听说他得了一种精神病,见不得生人,怕和人说话,终日在家拉着窗帘玩电子游戏。到了我们大学毕业以后,他还在过着那时候的日子,病好了一些,可以给游戏机商店打一点儿工。我总是赞叹,怎么会有这么好的病呢。

精神分裂患者自述:世界不是扭曲,而是单纯,所以感知被越放越大,任何小事,放大了都很怕人,就像盯着一个字、一个人,使劲看进去,是不是就不认得了?我就是觉得有人监视我的一举一动,我知道我没道理被监控,但又实在有太多不能忽视的证据。你觉得可笑,但科学上来讲,所有的人类都拥有一个可以隐藏现实并引导适应性行为的界面。

油画家为了自己的作品有好结局,都会推荐去个难找的地址配画框,嘱咐过了中午去,上午不开门。门上也没标志,闻到气味才知道找对了。里头是两个干净的瘦老头,一个在量画框,一个在同样认真地煮面条。像是进来熟人一样不招呼客人,等你开口。既不推荐,也不讲价,端详一会儿画,边走动边说,“这画就应该用这种框”。墙上有几幅很精彩的画,不是待取物品,是他俩的收藏。

学画的大学生有地方画画就高兴,何况还给点儿报酬。市政出钱,画在河沿的墙上,要求宽泛,本地风景即可。可以随意实践热爱的线条,高更的红和梵高的黄,画名胜、建筑和校园,骑自行车来去,过了一个艺术家似的寒假。早晚散步的人时常停下来看。春天再去,有人故意在贴发票办证广告,用记号笔写“某某到此一游”和“新年顺气发财”。

从圆明园到树村,新来的画家连宋庄也住不起了,去更偏远的村庄落脚。他们的眼神固执清澈,对艺术各有成见,身后跟着洁白沉默的妻子或女友。很快,聚合成新的艺术家村落。村民们把屋子租给那帮画画的之后兼做他们的生意,比如入秋以后挨家挨户地给他们生炉子。他们整天哆嗦着转来转去,像陷入绝望的蜘蛛,既没一个会生炉子的,也没一个想到可以学学的。

美术系毕业,应聘教小学生补习班,因为不加班。工资虽然低,也够房租和一个人的吃用了。别处都要求照着样子努力画成一模一样,到她这里,发几支笔,随便,怎么画都好,她改得很慎重。有时给孩子看毕加索和草间弥生,见他们也在黑纸上点红点,就说那是别人,你要画自己相信的。她看到有几个孩子的线条变得肯定和动人了,觉得做成了一件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