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森(第3/5页)

(再)进来之前都在看守所待了很久,人人是释然的神色。监舍里的好铺位、几支烟、一双棉拖鞋之类,外界看是可笑的利益,在这里博弈得很较真,也有相应的愉悦和满足。仿佛自由也不再必要。还有写诗的,不知道是犯人发起,还是狱方为了宣传而鼓励,以减刑为激励,有本挺不错的诗刊,全国系统内发行。脸色苍白、穿着号服的诗人边踩着缝纫机边琢磨下一句。

(又)最要紧的始终是吃。起初的几天、几个礼拜也许有人不觉得,之后便成为头等大事。馒头够吃了以后,对蛋白、脂肪的渴望更加剧烈痛苦。每天早晚咸菜,中午起火是大头菜、萝卜、白菜之类胡乱炖一锅,漂着的几块肥肉不是人人都有资格吃的。账上有钱的可以每周一次排队去食堂下面的超市买,对价格已经无概念。盐和酱油最紧俏,限量供应。

(五)作为羁押成果,每座监狱都有台完整的文艺节目,男女主持人由狱警充当,内容围绕“追悔莫及”,他们的合奏拍子准确,行进稳定,全无美感,在这个把小时的怪异里,管教和观众都觉得无聊,似乎只有台上着囚服的乐手们感到享受。

(六)论“立意”,不是纠正人间不平,乃是直白地放大。在里面,烟是硬通货,有许多棵烟的人就拥有关照和奉承。犯人的友谊也是如此,是维持度日,聪明人都懂:没有极特殊原因,出去了就不要见面。待自己不错的管教,会热泪盈眶地赌咒“大恩大德必将报答”,也是不会真再去见的,管教更明白。

(七)重犯自残会吞下钉子、玻璃、插销等一切比喉咙细的东西,进了外面的医院,有更多的机会逃跑。只有一次例外,有个犯人利索地完成了对自己阉割,并无逃跑目的,看到的人说,“这人的手很稳”。

(八)干部入狱以后,身边也都是相同的职务犯,不至于真和野生刑事犯关在一起。血糖血压逐渐正常,爱好也真变成了读书,大多是学生出身,头脑更是不差,气质好了起来。也不再万念俱灰了:“报告管教,他凭什么有半个咸鸭蛋?我也是副局级。”有了新的攀比,说明有了新的快乐源泉,新生活建立起来了。

夜间监控录像里的一切都带着萤萤绿光:死者真像描述交通事故时常用的那个动词,是被流线型的城市SUV“碾”进了轮胎里,登时从有生命弹性的躯体变成低垂散落的一摊东西。车在二十米外刹住,和车中那人的灵魂一起痛苦恐惧地左右扭动几下,迟疑地向后倒半步,然后做出决定,猛地加速离去,这真是辆动力和操控不错的车,难怪那么多人买它。摄像头没拍清楚牌照。

电影《天注定》里,几个男人在街上打女人,街坊们边看边吐着瓜子皮,这是冷漠的人眼。手机上的摄像头,有时是鬼眼,分辨率越来越高,一有斩获,立刻传到云上,“分享”给友好。一个女人在拥挤的长途铁路旅行后精神崩溃,在出站口撕扯掉自己的上衣,立刻引来许多只手机朝向她,眨着带闪光的鬼眼,后面有张模糊的笑容。直到有个人出来,捡起外套,披在她肩上。

淘宝店模特价格不一,最紧俏的是几个六七岁瓷人似的男孩女孩,要价一小时上千,物有所值,举手投足跟尺子量过似的,双方节省时间,然后赶赴下一家。觉得那帮孩子的颦笑有些怪,脸颊下巴线条尖锐。店主说:“都打瘦脸针的。”如见采生折割般恐惧。“增加竞争力,小医院也不在乎,还有整形的呢。”“脸僵了怎么办?”“后面都生老二老三,养大了只要好看,接着做这生意。”

在姥姥和别人的闲话里,好像只有他妈妈一个儿女:精明能干,女婿会赚钱,外孙学习好。姥姥嫌舅舅没本事,总去她那儿蹭饭,饭量还大。姥姥待他好,和妈妈回娘家吃饭,要他挨着自己坐,不住地往他碗里堆好菜,表妹只敢夹一两根,表哥的筷子刚伸过来就被瞪了回去。这叫他浑身不自在。妈妈说:“儿女要给父母回报,要能给父母挣面子,你将来也一样,不然妈妈也不喜欢你。”

有路追星,追的是参加各路选秀节目的选手,电视台的说,那年的结果不是设计的黑幕:那选手的拥趸封住了电视台下面的马路静坐,从上午到半夜,最热时四十度,若不给她冠军,连公安局都不干。最惊人的几个女孩儿,偶像去哪儿参加选秀,就跟到哪座城市。在酒吧里当“小蜜蜂”或干脆出台,挣钱给偶像买礼物,几万块的手表或包。这体验近乎信仰之单纯献祭般崇高,所以很过瘾。

提到“留守儿童”,就知道是说那地方,风光险峻,“穷到没有话说”,男人女人只得朝有海的地方走,寄钱回来给三五成群的孩子度日,至于死活,实在顾不得,都记得新闻里那孩子遗言说只许自己活到十五岁。走运的孩子去县城念中学,小城里竟全是孩子。日暮后,住校或租房的学生在街头涌动,少年帮派的书包里装着钢管片刀,甚至火枪,带着不屑的神气,玩伤人杀人的游戏。

在县里上高中时,他最怕成群结伙游荡在校外的少年,他们表情呆滞,拿着锋利的短镰刀,一挥就足以致命。同宿舍里的同学因为几块钱,在争吵中被砍中大腿,全身的血在十几分钟里流得精光。为了保存尸体,他们买光了学校附近的冰棍儿。

几年前,北京。几个男孩和女孩儿劫持了一个陌生女人,扒光、殴打、损坏、炙烤她的身体,整整一夜,直到把她弄死,他们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一个月后,那个女人的家人和几岁的孩子,隔着法庭上的栏杆看到这些故意摆出冷笑的凶手,他们的父母还在不停地说“他(她)还只是个孩子”。这些人要求全世界都像他们一样溺爱自己射出来、排下来的吃人妖魔。

如今追债已经不像想的那样,很文明。饭局刚结束,几个男人贴上来,展开欠条,“先生您好”。警察不情不愿地来接警,说经济纠纷请自行解决。饭馆儿打烊,不敢往家领,去茶楼坐坐。之后跟他们走,管吃管喝,刚刚瞌睡过去,就被扒拉醒,“先生,请醒醒,再想想筹钱的办法”。求朋友,都问怎么干预?欠债还钱,谁那么大的面子?他想起听说那些老板跳楼时还笑过他们想不开。

我自以为上学时和他关系还好,只记得他是个老实人,爱听一个叫金海心的歌手。快毕业时,听说他早找好了工作。过几年聚会,都捡回学生模样,嘻嘻哈哈,传些世面上的秘闻,他忽然换了副面孔问:“这件事你是在哪里听到的?听谁说的,那个人是干什么的?在哪儿住?”声音阴森而威严。桌上人被吓得沉默了下来。从此,我再也没机会问他是不是还喜欢金海心了。